第九章 孤女(1 / 1)

是日清晨,东方刚刚挑起了鱼肚白,雄鸡尚未鸣过三巡,成意远已经起了。他照例赤膊把一套掌法打了几遍,大汗淋漓,去了夏夜里的粘腻汗气,在天井里拿起井水旁的大瓢,将一瓢冰凉的井水从头上浇下。他大口吸了几口气,随意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抄起衣服随手擦了擦。今日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是有一阵莫名不详的感觉。他在江湖上多年,对于这种气息再熟悉不过。这气味来自于一种浓烈的恨意和杀气,带着不死不休的怨念和狠绝。年轻的时候他也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时身上沾满了这种味道,几个月也未曾消散。只是今日再感到这种杀气,让他不禁迟疑,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疑神疑鬼?京城是离空教地界,又有谁有能力有胆量对他做些什么?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家里老管家进来说,几位堂主在前厅等着,似乎是有事要见教主。成意远摆摆手,回屋换好了衣服,过去一看,沈木居及陈柏木等人都在,他们因为姜家出事,留在京城帮忙,已经比原计划回去的时间迟了一个多月,此次来便是辞行的。眼看姜家的事情几乎尘埃落定,再无更多进展,姜展余也决定带女儿留在京城慢慢寻找真相,他们也不好一直住在教中。

各堂之中都有事务要处理,加之姜家的失踪一案确实再无转圜余地,成意远也不多留,只说中午在天福楼订个雅间,权当送行。除了陈柏木和另一个堂主急着离开,其余几人都笑着应了,连说可不能喝醉,否则又要迟走一天。成意远唤了老管家去天香楼定酒菜,自己则去了姜展余的住处,打算喊他一同前去。

走到姜家院子前,那阵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叫嚣着,几乎要冲出来。成意远压下心头的烦躁,走到门前,抬手刚想瞧一瞧门,却愣住了。那门是虚掩着,竟连锁也没有落。他清清嗓子,喊了一声“展余”,等了片刻,却无人应答。他暗道不好,顾不得礼数,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姜家的管家杨叔斜倚着墙角,脸上带着已然凝固的震惊和痛楚,老迈的脖子上横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都翻了出来,凝固的血液还混着血沫,浸得他半个身子的衣衫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成意远心头巨震,抢步冲进主屋,屋里一片狼藉,椅子被劈成了两半,连桌子都翻到了墙角,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打斗。姜展余靠着床角,面如金纸,不见了往日温润儒雅的风采,身上几个血洞,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他听到有人进来,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成意远,强撑的一口气终于放下,惨然勾起嘴角,却是笑也笑不出来。成意远在他身边,想要为他止血,又不敢轻举妄动。姜展余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成意远赶紧凑过去,听他喑哑道:“……竹……暗室……”他受伤太重,嗓子里含了血沫,说不清楚,只是眼神恳切地看着好友。成意远知他心意,小声道:“你把阿竹藏在暗室里了是不是?”姜展余见他明白,听到女儿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喘息也越来越慢。他盯着成意远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渐渐涣散。成意远不忍,握了他的手,许诺道:“只要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了阿竹丫头。你……安心去吧。”

姜展余露出一个极古怪的表情,手指细微地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睁着双眼,再也没了呼吸。成意远望着多年好友僵硬扭曲的脸,想到姜家所有事情仍是一团迷雾,连姜展余也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胸腔中怒气翻腾,几乎要把一口牙都咬得粉碎,几次伸手又缩回去,只能将脸别过去,这才能把姜展余的眼睛合上。

这世上除了姜家人,大约也只有他知道暗室修在了哪里。江北宅子里的暗室修建之初,他还帮忙设计了发射暗器的机关,以备不时之需。这座院子在刚买时就按照原先的格局修了一个简单些的暗室,还没来得及补充机关和储备干粮药品的储物空间,谁也没想到在这时派上了用场。成意远走到窗边,顺着窗棱摸到了一颗有些凸起的钉子,他两指夹住钉子,指甲发力,把钉子拉出来半寸,下面却是个扁平的握手。他又按照原先宅子里的设计,捏住那机关,向左旋了半圈后听见极轻的一声“咔嗒”,再右旋一圈,墙里便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窗下的地板向下陷了陷,露出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暗门。这暗室在地下,室内黑漆漆一团,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但成意远内力深厚,耳力极好,门开启的一瞬除了机关发出的声音,也听见了衣衫摩擦的细微响声。他蹲下身,低声安抚道:“阿竹丫头,是我,你出来吧。”

暗室里最初异常寂静,成意远侧耳去听,连呼吸声都细微不可闻。他本想下去看看,转念一想,姜一竹逢此突变,大约也是吓得很了。自己贸然下去,怕是会让她更加惊慌,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他思前想后,还是只是在门边耐心道:“阿竹丫头,没事了。外面只有成伯伯,你先出来吧。”他不善言辞,更是鲜少安慰小姑娘,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话,几乎要说到自己都烦了时,暗室里窸窸窣窣地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姜一竹慢慢从暗室中探出头来。她面上毫无表情,眼神木木的失了往日的神采。成意远看她模样,心知她是被吓得厉害,暗叹一声,老天不长眼,都说善恶有报,但姜家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场?

成意远用身体挡住姜一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姜展余的尸体,免得她更加难受。姜一竹直直地盯着父亲的方向,喃喃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的。”成意远怕她受刺激,小心翼翼道:“那你告诉成伯伯,你看见了什么?”不料姜一竹听见这话,原本散涣的眼神缓缓看向他,满是深不见底的悲怆和绝望,她惨然道:“我不晓得。”脚下一软,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姜一竹不知昏迷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偶尔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有时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被喂了汤药,更多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密室,墙上的窥镜很小,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光影。那人使一柄长刀,像是早就知道姜展余要出什么招式一般,成名多年的微漪剑法竟被压得半点施展不开。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密室中,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能在一片昏暗中看着外面缠斗的身影,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在模糊的意识中被无限拉长。

她终于悠悠醒转,屋里已经点上了灯,窗外寂寂无声,大约是深夜了。她费力地动了动指尖,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痛,连眼皮都重逾千斤,似乎动上一动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她努力偏了偏头,正好对上了赵辰焦急的眼神。

赵辰不知道在床边守了多久,眼里红通通地全是血丝,脸色也不大好看。她见姜一竹醒了,猛地站起,拍了拍胸脯道:“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姜一竹混混沌沌的,想要张口说话,嗓子里仿佛被砂纸擦过了一般,粗粝干涩,疼得她说不出话来。赵辰见状,拿起床头的小碗,用勺子给她一点点喂了些,碗里装的不知是什么药,还温热着,苦得姜一竹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哑着嗓子问道:“我睡了多久?爹爹呢?”

听她这么一说,赵辰表情一滞,窥着她的神色小心道:“从教主找到你到现在,已经是第四日了。师兄他……已经下葬了。”她没敢说的是,夏天炎热,怕尸身腐坏,姜展余就葬在了京城,到了最后也没回成江北。姜一竹闭了闭眼睛,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小声道:“我知道了。我刚刚还以为这是梦就好了……”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往日里即使再不似姜宜笑明媚张扬,也总是带着笑意的,哪里有过这样绝望颓唐的样子?赵辰不忍去看,给她掖了掖被角,低声安慰道:“有师姑和教主在。”她想了想,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时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姜一竹此后余生都必然坎坷,又岂是她一句话就能安慰得了的?她满怀同情,又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只能转身道:“我去告诉教主你醒了。”

自从姜一竹被救出来,成意远就一直待在教内寸步不离。他对于好友的死心怀愧疚,一门心思想要补偿在姜一竹的身上,教内千鱼堂的堂主长老,除了一个已经八十多岁的温时年,都被他召进京城,一刻不歇地看着姜一竹,各类名贵药材吊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把她救回来。问起姜一竹的状况时,堂主解嘉连连摇头,说她中了一味极阴狠的毒,心脉受损,加上她受了惊吓,悲思过度,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姜展余的尸身上也验出了这种毒,但他内力深厚,刚刚中毒便运气抵挡,所以毒未至心脉,只是他的武功也必定大打折扣。她又道,姜一竹当时应当是被封住了穴道,不能出声,也不能移动,连呼吸都被限制,不能急促地喘息。即使她看见姜展余和凶手缠斗,也只能被迫平静地看着。成意远猜测,姜展余甫一察觉到中毒,想要保住女儿,立刻封了她周身大穴,将她放进暗室。又怕她看到屋中景象,情绪激动,毒发更快,索性封她穴位,逼她平缓运气。但姜一竹在暗室里,也一直运劲想要冲开穴道,是以成意远赶到时,她已经自行解开了。只是,这一切终究只是他猜想,事实怎样,除了已经逝去的姜展余,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成意远听赵辰来说,姜一竹醒了,连忙赶过去看。不过四天时间,姜一竹几乎瘦脱了形,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也变得消减下去,虽然侥幸捡了命回来,但周身缠绕着病气,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成意远想起姜展余临终前的托付,心中刺痛,俯身轻言细语道:“阿竹丫头,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吗?”他一个威猛汉子,不论是对亲生儿子或是教中众人,都常常疾言厉色,这样柔声说话,连自小认识他的赵辰都少见。姜一竹见到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声音哑哑:“疼。”赵辰和成意远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成意远只得实话实说道:“你中了毒,这些天先好好休养吧。”他见姜一竹满脸不可置信,想要问些什么,搪塞道:“现下毒已经解了,剩下的事情,等你养好了再做计较吧。”姜一竹未曾注意,一边的赵辰垂下眼眸,不去看她的神色。成意远怕她伤心,到底没把话说全。她中的那味毒药太过独特,江湖上之前从未见过,毒性之霸道,毒发之迅猛,连千鱼堂的圣手都无计可施。虽然靠着各种珍奇药材解了毒性,可治标不治本,日后怕是会落下病根,具体如何,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姜一竹尚不知情,不知道她未来日子里,无数次头痛欲裂,内力绵薄,全是拜这味毒药所赐。她看着成意远和赵辰关切的表情,即使痛得她想要继续昏睡过去,还是咬咬牙道:“成伯伯,师姑,那日……我看见了。”

此话一出,成意远和赵辰齐齐色变。事发之后,他们也不止一次地去了那暗室,想要知道姜一竹从窥镜里能看到什么。只是那暗室尚未完工,窥镜安得不多,从各种角度看去,也看不全室内景象,若是那日想要看到完整的经过,只怕是得巧之又巧。但姜一竹这么说,莫非她看见了凶手的脸?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你看见是谁了么?”姜一竹摇了摇头,黯然道:“没有。我被爹爹封住了穴道,动不了,只能看见身影,并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她回想那日情形,那刀剑相撞的场面,和自己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的无助感又涌上心头,不由得咬牙切齿:“可我看见了爹爹败落的那一招!我记得!”她气血上涌,原本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红晕,不知时因为疼痛还是愤怒,连嘴唇都被她咬出了血。赵辰轻轻拍了拍她,柔声安慰:“你莫激动,既然看见了,等你养好了,再告诉我们不迟。”成意远虽然想着早些知道线索更好,可姜一竹现在中毒未愈,不要说让她比划招式,就是让她站起来都是困难,只得也点头道:“阿竹丫头,你安心休息几天,这件事不论怎样,成伯伯都会帮你。”于公于私,被害的不仅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离空教的左护法。喂了自己的朋友和教里的脸面,他都要追查到底。

姜一竹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何卓深,之前她还说,报仇哪里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如今背负了血海深仇,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实在是可悲可笑。大约是赵辰喂她的药里放了安神助眠的东西,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又陷入了无尽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