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竹站在原地,环视四周。这种诡异的感觉不仅因为院子里太过寂静,还有些别的原因。傍晚虽然仍有日光,但在房间里已经需要点灯才能看得清楚了。姜宜笑既然不在院子里,为何她的窗口仍然是黑洞洞的?姜一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从脊背升起,在脑中炸开,昏昏沉沉地不敢去多想。她冲进姜宜笑房间,一片昏暗中,哪里还有姜宜笑的身影?只有姜宜笑平时最喜欢的一只珠钗摆在桌上,反射出从门口透进来的夕阳暖光,在姜一竹的眼里,却是冰冷入骨。
她跌跌撞撞走到门边,正好看见院门打开,姜展余走了进来。她扶着门框,嘴唇嚅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手软软指了指桌子,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姜展余看出不对,抢身扶住她,往房里看去。姜一竹见他脸色瞬间灰败,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终于压抑不住这些天来的惊恐,抱着父亲的手臂,泪珠滚滚而下。姜展余拍着她的背,喉头滚了滚,竟是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左护法的夫人和小女儿在半个月之内被人悄无声息地带走,离空教内一时议论纷纷。如果说骗走了舒云的人只是熟悉姜家与赵辰,姜宜笑失踪却是从屋里被人带走的。那人显然对教中环境十分了解,才能轻易找到姜家的院子,避开耳目带出了姜宜笑。但不管用什么方式,这人必定是武功高深,心思细腻。
成意远大发雷霆,在他眼皮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失踪的还是自己好友的妻女,让他觉得大丢了颜面。他将那几天去过姜家院落附近的教众分开来问话,又亲自去检查了姜宜笑屋里,却是一无所获。他虽有心找出幕后之人,怎奈何这次姜宜笑失踪,留下的线索少之又少,若不是和上次一样在桌上留下了物件,恐怕他都会怀疑是姜宜笑自己调皮跑了出去。他脾气本就不好,发生了这些事情更是窝了一肚子火气。除了姜家父女,教中的人凡是被他碰见,都寻了个由头吼了一遍。而自姜宜笑失踪之日起,姜展余也不敢再让姜一竹一人留在院子里,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带着。偶尔离开,也要托赵辰看紧了她,半刻也不敢放松。姜一竹每日跟着父亲,却也看清了不少人情世故。哪些人是真心待她,哪些人是看个热闹,她这么多些天看过来,终于心中雪亮。
日子忽忽又过了一个月,这件事的风波也渐渐淡了下去。当时提出种种猜测的看客也逐渐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失去兴趣,只有失去至亲的人,抱紧了一点点残存的希望,期冀又绝望地等待。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但哪怕一丝相关的零碎消息出现,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姜展余在离教中宅院不远的地方买了个小宅子住了下来,他本打算给江北老宅里的管家杨叔些银子,让他回乡养老,可杨叔接到信后,立刻收拾行李到了京城。姜展余劝他不必麻烦,他却将包裹往桌上一扔,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爷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过来照顾老爷小姐是我分内的事,怎么这么与我见外?我又能去做什么,谁要我这把老骨头?”说得姜展余哑口无言,便又让他做起了管家。
除了杨伯,这家里来得最多的就是赵辰和成淮渊了。赵辰从舒云失踪起,一半是为了师兄一家,一半为了力证自己清白,将心思扑在这件事情上。成淮渊怕姜一竹伤心,倒是闭口不提舒云和姜宜笑的事情,只是来的时候都会抱着那只叫猫咪的狗,陪姜一竹逗一逗狗散心。猫咪长得极快,不过几个月大的小狗,已经从最初的小绒团长得大了许多。姜一竹刚开始还喜欢喂它吃点心,后来被成淮渊拦住,连连说这胖团子再长,抱都要抱不动了才作罢。猫咪没了零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将脑袋蹭在姜一竹膝盖上,睁大了眼睛看她,嗓子眼里呜呜咽咽的,十足的无辜可爱。这一招屡屡有效,姜一竹忍不住趁着成淮渊不注意,给它塞上一些在嘴里,一人一狗对视,眼里都是小计得逞的狡黠。直到成淮渊发现不对,果然在他借离开片刻再偷偷回去,把姜一竹连人带着手上的桃酥抓个正着,一旁的猫咪尾巴摇得几乎要连成一片虚影,伸长了脖子准备去吃。他笑眯眯地走过去,看着姜一竹拿着手里的桃酥,给猫咪不是,装作自己要吃也不是。姜一竹一个头两个大,觉得丢了大人,喊了一声“世兄”,恨不得把自己脸蒙起来不去看他。猫咪察觉到气氛不对,抬头看到主人,又看看动作僵住的姜一竹,飞身叼走了那块桃酥,躲到一边吃起来。
一时院子里的气氛更加尴尬,姜一竹小小声辩解:“今天就给了这一块……”声音几不可闻。成淮渊憋住笑容,淡淡问道:“那昨天呢?”姜一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心虚,连谎话也编不出来,把头越埋越低:“昨天给了半个糯米团,前天……给了一块桂花糕。”她自己喜欢甜食,以至于猫咪跟着她,口味都变甜了不少。成淮渊尚未说话,角落里的猫咪将最后一口桃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发出脆生生的声响。姜一竹低头捏了捏衣服上的流苏,不敢去看成淮渊。
猫咪吃完桃酥,嘴角的绒毛上还挂着一些碎渣,自己浑然不觉,心满意足地跑到成淮渊身前,讨好地摇了摇尾巴。成淮渊虚踢一脚,斥道:“馋嘴东西!这时候才想起来我!”猫咪察言观色,知道他没有动怒,咧了嘴继续将尾巴摇得小风车一般。姜一竹偷眼看他脸色,看他没有追究那块桃酥,心头大石放下,吐了吐舌头,又去拿玩具逗猫咪玩。
成淮渊看着她给小狗顺毛,随口问道:“休息得不好么?脸色这样差。”姜一竹闻言摸了摸脸,有些奇怪道:“有么?不过今早一直眼皮在跳,也不晓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她这些日子总是做噩梦,连成淮渊都说她脸色不好,大约是真的有些疲惫了。她苦笑着摇头道:“算了,应该会好起来的。”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家中的事情。
猫咪察觉出来她心情低落下去,扭过脑袋舔了舔她的手心,蹭了蹭她。成淮渊见勾起她伤心事,手足无措,讷讷道:“冉修上次跟我说,她有个安神的方子,可以做成香包挂在床头,能助眠安神。”千鱼堂内的教众大多习医,冉修是堂主的小徒弟,和他们一般年纪,将她师父的绝顶医术学了三成,在江湖上已经是小有名气。她年少慕艾,一颗少女芳心早就放在成淮渊身上,每次研制了安神或是补气的方子,都想给他送过去。可是成淮渊全然不知她这份心思,十有八九都给婉拒了回去。
姜一竹见过冉修几面,虽然每次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她直觉觉得对方不大喜欢自己,说话间夹枪带棒的满是醋味。她心思通透,刚开始还有些奇怪,琢磨了几次也就大概明白了。不过是她不缺这个朋友,又自问对成淮渊并无男女之情,也就懒得去管她这点旖旎心思。她听成淮渊这样说,想起冉修拧着细眉说话的样子,抿嘴笑道:“不用啦,我晓得安神的方子的。冉姐姐的方子可不是给我的。”成淮渊听出她弦外之音,皱了眉头道:“医者的方子有什么给谁不给谁的。”他对待冉修是同门情谊,也不爱听别人调侃,姜一竹长长地“哦”了一声,垂眼轻笑,一脸不以为然。
夏日里白昼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只是有着成淮渊和猫咪陪着,日子消磨得也快了不少。但到了晚上,院里虫鸣声声,显得那院落空空荡荡的。姜一竹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想到母亲和妹妹仍然杳无音讯,心中悲戚。她在父亲面前刻意显得坚强,自己独处时,还是忍不住落泪。若是往年,夏夜里她是要和妹妹一起听舒云说故事的。姜宜笑比她招蚊子,身上总有消不下去的红点,心疼得舒云给她搽各种止痒的药,姜一竹却一点事都没有。今年夏天到了北方,蚊子少了许多,陪自己一起从小消夏的妹妹却再也找不见了。
姜一竹听见院里有些动静,掀起窗户看了看,银光连成一片,休休有声,姜展余在院里将长剑舞得飒飒风起。离他不远处放了个酒坛,显然是喝得有些醉了,但他脚步稳健,剑法既快且狠,招招意在取人性命,大约是把心里怨愤都使在了剑法上。姜一竹走到近处席地而坐,默默比较一番。这套剑法如果让她来舞,飘逸有余而后势不足。姜展余之前总说她太重花花架子,使出来的剑法虽然身法好看,可是威力不到三成,倘若真的遇上强手,几招之内破绽便会更多。彼时姜一竹还不以为然道:“有爹爹和娘在,谁又敢欺负我去?”时至今日再回想,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就算剑法身姿优美,护不住自己所爱之人,又有什么用处?于是终于放下了只想要剑法好看的执念,认真琢磨起剑术来。
夜色浓稠,树影摇曳,父女俩人一人舞剑,一人看剑,谁都没有说话,院子里只有长剑舞动的声响。姜一竹坐得离那酒坛子有些近,过了这么一会,酒香已经飘到了她周围。她只在逢年过节喝过一些花酿,加之父母管她管得紧,花酿也只是略略沾唇,图个氛围。这样的烈酒她是从来没喝过的,当下闻着,觉得异香扑鼻,虽然她不喜欢这味道,但闻久了也有些心动,想尝尝究竟是什么让父亲和其他叔伯如此喜欢。她看着父亲没注意,一点点挪到酒坛旁边,打开封口,那酒香更加浓郁,袭面而来,闻着就有些醉意。姜一竹正想着要怎么偷偷喝一口,突然一声闷响,姜展余将剑尖挑在那坛酒底部,微一用力,那坛酒直直飞起,他又舒臂一览,正好把那酒坛稳稳接住。坛里酒虽满,以他这样迅速的动作,竟是一滴酒也没有洒出来。
姜展余看着女儿满脸无辜好奇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酒坛,叹道:“阿竹,酒不是你该喝的东西。”他把酒坛放在院里石桌上,收剑入鞘,坐在姜一竹旁边。姜一竹把玩着衣服上的配饰,不满道:“为什么你喝得,我就喝不得?我不是小孩子了,将来也总是要喝酒的。”她说话间,眼睛又向那坛酒瞟了瞟。父亲越是不让她碰,她就越想试一试。
姜展余轻轻揉了揉她头顶,思索了一会,温和道:“若是你日后遇上知心好友,遇上至爱之人,遇到了其他让你欢喜的事情,那是可以饮酒的。但倘若只是心思苦闷,就不该喝酒,因为不仅于事无补,还会让你更加难受。这般饮酒,不过是懦夫一时逃避现实罢了。”他看姜一竹嘴唇动了动,还没等她说话,抢先道:“今日爹爹喝了酒,是不应该的,爹爹以后不会了。”姜一竹小声“嗯”了一声,犹疑道:“苦闷之时不饮酒,只怕很难做到吧?”她从小听到看到,大多都是借酒消愁,今日姜展余说得虽然在理,但真的想要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姜展余闻言苦笑:“是啊,很难。”他看了看女儿稚气渐脱的脸庞,缓缓道:“有些道理知道容易,但哪有人一辈子都按着道理来活过?”他面色怅惘,大约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姜一竹不去打扰他,缓缓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也轻轻叹了口气。她这些月来经历太多,被迫看清太多人情冷暖,学着处理各种事情,若是放在之前,她只要躲在父母身后,万事都顺顺遂遂的。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人人都说离空教离经叛道,非正非邪,过得好不潇洒自在,可既然活在这世间,谁又逃得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所谓潇洒,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父女二人在院中静静坐着,过了许久,露色重了起来,姜展余担心女儿着凉,让她回屋里休息。姜一竹心事重重,在床上抱着双腿,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这些天遇见的人影,愈发觉得自己孤孤单单起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梦里仍然是一片混混沌沌,各种人和事乱成一团,她无力掌控,只能眼睁睁看着,心口沉甸甸地难受。她看见冉修给成淮渊斟了一大碗桂花酒,酒里浮浮沉沉的除了桂花,还有许多小小的酒坛。她想上前阻止,却怎么也迈不开腿,低头看去,却是姜宜笑拿着软剑绕在她腿上,笑嘻嘻地看着她。那软剑已经入肉几分,她裙摆都染上了血色,妖艳可怖。她在梦里感觉不到疼痛,越想挣脱,那血色就越浓郁,在梦中明晃晃的阳光下几乎晃晕了她的眼。她猛吸一口气惊醒,发现窗外天色已蒙蒙亮起来,而背后的衣衫濡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