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姜一竹这次中毒本就伤了心脉,又乍逢丧父之痛,忧思过度,以至于缠绵病榻一个多月,反反复复地吐血昏迷,用上了最好的药材也未曾好转。千鱼堂的医术高手连连摇头,和成意远说,他们每次布针开药,都几乎是在阎罗王手里抢人。若不是因为姜一竹生念极强,强撑着一口气挺过痛楚,只怕生死还要两说。成意远自目睹姜展余去世后,心中一直自责不已,总觉得那日自己要是早些去了姜家的住处,也许好友就不至于失了性命,姜一竹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他越是这么想,心中对姜一竹既是愧疚又是怜惜,凡是她的事情,成意远比对待自家儿子的事还要上心。
姜一竹每日过得混混沌沌,短暂地清醒时,满嘴苦涩的药味,体内未清的毒性和药性叫嚣着相互冲击,五脏六腑移位了一样痛;但闭上眼也被梦魇追得无处遁形,眼前一遍遍重复着父亲去世那一日的场景,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倒下,束手无策。她心中还有一个恶毒的声音,不断告诉她:都是你的错,是你不让娘跟着出门,放任笑笑待在房里,所以她们失踪了,是你学艺不精,被封住了穴位也无能为力,不然爹爹就不会去世。她在心中大叫,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于是只能咬死了牙关,努力活下去,就算是她千错万错,也要活着找到那个拿长刀的杀人凶手,为家人报仇。
大约真的是报仇的念头太过坚决,虽然凶险,姜一竹还是撑了过去。日子到了夏末,蝉声声嘶力竭地叫着最后几日的聒噪,她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千鱼堂的堂主解嘉劝她不要心急一时,中了这样阴狠的毒药还能活下来,已经是福大命大,要将身子慢慢调理回来还是需要一些时日。姜一竹满口答应,转头解嘉再来看她,刚进院门就见到她在练剑,明明体力不支,脚步虚浮,连提起剑都是困难,还硬撑着踉踉跄跄地练着。放在一旁的手帕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显然是她又咳了血,还硬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纵使解嘉再妙手回春,遇上了这样不听医嘱的病人,也是无计可施。她押着姜一竹回到房间,把她摁回床上,半是实话半是威胁道:“你再这样逞强,治上十年也好不了。”姜一竹被她塞了药丸,又灌了一碗汤药,正苦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听她这么说,小声辩解道:“我想着这样也能强身健体……”话未说完,就被解嘉打断:“屁话!那也得是你能拿得动剑再说!现在这样,不是找死还是什么?”解嘉和温温柔柔的赵辰大不相同,年轻时就是教中出了名的快人快语,她自小江湖闯荡,见多了三教九流的人,说话间也不大文雅。她今日见到姜一竹逞强,又是关心又是生气,说得更加粗鲁。
姜一竹神色黯淡,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她生怕耽搁久了,剑法生疏,再想要报仇更是无望。练剑时身上虽然疼痛,于她而言却更像自我惩罚,她终究过不去心里的坎,将家破人亡的原因揽了一部分在自己身上,痛得越厉害,似乎心里就能好受一些,不去想那些是是非非。只是这样的心思,却是她不愿意说出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解嘉窥她神色,只道她伤心父亲去世,正想安慰几句,就有教众在门口敲了敲门,说少教主来看望姜姑娘,一同前来的还有冉修姑娘。
按理来说,冉修来看姜一竹是理所应当,她是解嘉门下最得宠的小徒弟,这也算是随着师父出诊,增长见识;成淮渊来更是无可厚非,姜成两家世交,如今姜一竹被托付给了成意远,他作为世兄,也该尽一份心力。只是这两人一起前来,解嘉的表情就有些值得玩味了。她想起之前听闻教中有无聊的人下赌注,赌冉修和姜一竹究竟最后谁是少教主夫人。姜一竹心思怎样她不清楚,自家的徒儿却是真心爱慕成淮渊的。但这些月看成淮渊对姜一竹,也是十足上心,甚至有些超出了世家兄妹该有的本分,倒像是动了心的。要是姜一竹也存了相同的心思,估计这些月要不得消停了。
她这边心思忐忑,姜一竹却一无所知。她听成淮渊要来,翻了个身背对着来人的方向,想了想不太礼貌,又回到平躺的姿势,将被子蒙住脸,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她这些天见到镜子里的面容,只觉得满脸病气,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来。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是不想让成淮渊见到她这样狼狈的样子,更何况旁边还有个一直不喜欢她的冉修,要让这两个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她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成淮渊和冉修一道走进来,见姜一竹脸色仍不大好看,但比起之前气若游丝的吓人模样,不知道好了多少。冉修走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搏,又摸了摸她额头温度,微笑道:“可算是好多了。”她虽然对成淮渊存了少女旖思,对姜一竹总怀着一些敌意,但她作为医者,确实是尽心尽力的。解嘉在一旁暗暗点头,公私分明,不把个人私事掺杂到问诊上,才当得是她的徒儿。
成淮渊自进屋以来,目光一直没从姜一竹身上挪开。他于医术一窍不通,只是听冉修说“好多了”,心中觉得无限讽刺。他初见这小世妹的时候,她明明想要问些什么,偏偏要装着年少老成的样子,眉梢眼角都是浅浅的笑意。才短短几个月,她竟只是勉强活了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让他一时竟不知道,她从那场血案里被救出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冉修细细问了她近况,重新开了个方子,交给解嘉过目点了头,才将方子交给照顾姜一竹的老妈子,又叮嘱了姜一竹几句。她对姜一竹只是尽医者之责,谈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说完了忌口之类,就闭上了嘴,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一竹见屋里安静得让人尴尬,冉修站在解嘉身后,一双妙目不断瞟向成淮渊,眼里全是欲语还羞的柔情,成淮渊没注意到,她便秋波阵阵,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抛过去。姜一竹看得好不腻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声道:“解堂主,冉姐姐,我想和少教主单独说几句话。”解嘉自然毫无意见,点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冉修却老大不情愿,慢腾腾地往屋外走,还顺带瞪了姜一竹一眼,姜一竹懒得理会她,只是看着成淮渊。她是真的有事想私下和成淮渊说,只不过趁着这个时候恶心一下冉修,省得她总在自己面前羞羞怯怯的,没得看着心里烦躁。
等到屋里就剩他们二人,姜一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成淮渊的眼睛,缓缓道:“阿渊世兄,我想问你一个事情,请你告诉我实话——大约也只有你能对我说实话。”她一脸破釜沉舟的表情,似乎要问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成淮渊在原先解嘉的椅子上坐下,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你想问你的中的毒,是不是?”
他这样坦诚,姜一竹反倒愣了一下,她以为教中所有人都闭口不谈,成淮渊也未必愿意告诉她事实,她甚至想好了若是成淮渊也拿话搪塞她该怎样。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每次解堂主只说毒解了,让我吃药休养,成伯伯也从不说到底怎么样……可要只是补药,何必每过几天就换方子?到底好没好,我能感觉出来的,阿渊世兄,我的毒到底解了没有?以后会怎样?”她心里想的是,若是遇上了最坏的情况,自己时日无多,说什么也要先替家人报了仇再说。
成淮渊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正视她的神色道:“那日千鱼堂内商议你的事情,我也在场。”姜一竹瞳孔微微收缩,屏住了呼吸等他接下来的话:“千鱼堂里没人知道你中的什么毒,毒性又太诡异,只能用解毒的药先压下去。往后……也许有一日会再发作,千鱼堂这几日在研制药物,你到时候记得随身带着就是。”姜一竹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一闪而逝的笑意:“就这样么?”
成淮渊不知道她原先心里做了多坏的打算,只道她不知道毒性厉害,耐心道:“解堂主说,只希望这药你一辈子也用不上,不然情况只会更加凶险。她还说……也许以后会时常头痛,不过她会给你开一副止痛的药,应当是不碍事的。”他怕姜一竹担心,尽量把事情说得轻巧,不料姜一竹看着心情极好的样子,乖巧道:“我晓得了,多谢阿渊世兄。”在她此时看来,既然此时性命无忧,她要考虑的,便只有如何复仇了。
成淮渊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转回过身来,姜一竹以为他话没说完,担心道:“还有什么么?”成淮渊摇摇头,认真道:“阿竹世妹,你莫担心。日后你要查案要报仇……我都会帮你。”他这些天察觉到自己心意,不论对小世妹是喜欢也好,关心也罢,总归都想帮着她,索性就说了出来。
姜一竹略微吃惊,她心思细腻,早就察觉出成淮渊对她格外的好,但这样直白的保证,只是听得她脸颊微红,轻轻道:“多谢。”这句多谢,却和之前那句大不相同了。成淮渊见她并未拒绝,心中欢喜。他虽然不是白面书生,却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出门的时候险些在门口绊了一下,听见身后姜一竹的轻笑,更是心头温柔。
既然知道了并非命不久矣,姜一竹的心暂且放下,对于解嘉更是言听计从,该喝的药不论多苦都一口喝完,针灸时也从不呼痛,听话得让解嘉不住夸赞。她肯乖乖治病,身体便也恢复得极快,又过了十来天,已经去了病容。姜一竹惦记着哪一招刀式,终于在成意远来看她时,提出要比划给他看一看,成意远在江湖多年闯荡,也许就能看出时哪门哪派的武功。
她向使长刀的教众借了一把刀,在院中稍稍活动了一下拳脚,比刀而立,冲着成意远微一低头。她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日从窥镜中看到的模糊光影,强压住心中的悲痛,依样舞出那一招刀式。
她记得的,几乎要把那招刀式刻在骨肉上,一辈子都忘却不了。姜家的微漪剑法长处便是以柔克刚,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化对方攻势于无形,练到佳境之时,身法灵动且不拘泥于一招一式,轻如闲风拂花,微漪乍现,因而得名。姜展余不论是剑法还是轻功,早已是上乘,但那日与人缠斗,竟然脸微漪剑法的半分威力也施展不出。那人的刀法太过诡谲,明明走的是刚猛的路数,刀刀沉稳狠绝,却又夹杂着一丝阴柔,每一招都收尾柔柔媚媚,将断未断,又很快连起下一招,看上去说不出的奇怪,倒像是一个壮汉打扮做了风情万种的少妇,诡异别扭,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微漪剑法被这人的刀法压制,但姜展余何等机敏,立刻退攻为守,长剑舞出绵密的光圈,那人一时找不出破绽,刀法更加凶狠,刀剑相撞,迸出几点火星,透过窥镜映在她的瞳孔里,满是震惊和担忧。
暗室尚未完全做好,里外声音并不相通,是以她不大听得清屋中的声音,只能听见自己沉闷的心跳。不知那人是不是冲着姜展余说了些什么,让他忽然一怔,剑法也出现了一丝破绽,那人看准机会,长刀侧挑,将原先密不透风的剑影中刺出一条空隙,姜展余收势不及,压剑格挡,却也只是将刺向心口的长刀压偏了些许,那人手中运劲,长刀便刺入了他的身体。姜一竹在暗室中,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仿佛听见了长刀入体的声响,缓缓流下一滴泪。
姜一竹将那人破姜展余刀法的那一招缓缓使来,收刀入鞘时,早已泪流满面。成意远陷入沉思,良久才道:“阿竹丫头,那人的刀法当真是这样吗?”姜一竹抹去眼泪,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刀意威猛,收势却又阴柔……但却是这样没错。只是其他刀式,我也不能肯定自己记对了没有。”她十分懊恼,可那人和姜展余都是快剑快刀,能看清记住一招半式,她已尽了全力。
成意远摩挲着胡须,奇道:“这样的刀法,我也从未见过,更别提展余的仇家之中了。能克制微漪剑法,难道不是中原人士么?”他摸了摸姜一竹的发顶,语含鼓励:“阿竹丫头,你能记住这一招,已经很好很好了。成伯伯会帮着你一起查清楚究竟是谁,好么?”姜一竹缓缓点头,垂下眼眸,掩下黯淡神色。既然连成意远都没见过的门派,再想找出源头,谈何容易?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到自己身子大好,就去四处游历寻找凶手,哪怕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她也要把手上的血债,自己讨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