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尘缨少年初入世,夙夜遭险剑锋金;韶光崖下阴司涧,覆灯火中近黄泉(一)
盛情难言尽,此段情天泪海不知发生在某朝某代某年某月某时某刻,自不必纠其原型,寻其本相。
穷极四海,此间唯寻得两门盛族,本应同春共好,却因宿仇难消终致累世积怨。
天地轮回使因缘际会,门中子弟相知望相守,可纵使情深如斯,也爱极难寿。
君自是难断爱极是死亦爱极是生,只需神随于此,共赴这将二人情爱辞乎生生死死的一段江湖往事。
此段源远流长,传送至今,渐演成今时今日这一番话本良戏,与君共赏析。
烦请诸君耐心倾与听!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愿我俩有情人终成眷......
“停停停停停!我说你们这是什么破话本班子啊,百年前的落灰浮尘戏是要演给谁看啊?”
这台上话本戏的楔子刚诉尽,正文也才讲了半句,这台下就有人大声喝止、呼其不满了。
台上刚刚这段,是常年驻扎在尘缨驿站的草台班子,今天鸣锣开演的话本新戏。
说它是草台班子,是因为这话本戏的演员都是随便凑的,全是驿站所在的尘缨镇里十几岁大的少年。
少年们对于话本中那些关乎生死的爱情故事一概半知半解,虽然每次演出都扮成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但扮神扮鬼终究只是为了得到驿站来往路人的打赏。
对他们来说,演话本戏本时,在戏中能过把世家少爷小姐的瘾,而挣些钱银还能补贴家用,何乐不为?
也可怜这些少年,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知道体恤父母,思虑银钱。
怪也怪这世道艰难。
自鹤氏天家掌权后,定国号为凰,举国上下尚武轻文,普通老百姓在那世代能读书识字已不易,现在饭都难吃饱,没有力气更休说习武。
出人头地的机会自然是甚小之甚小,渺茫之渺茫。
但鹤家本就是江湖出身执剑夺天下,现下庙堂与江湖搅在一起,一池清水再浑得不堪,又有何人敢指摘呢?
不过好在尘缨驿站位置特殊,位于整个凰朝的正中央,是个重要的行路枢纽,来往的过路人多,少年们得到的打赏自然也多,日子总不算太差。
离题万里,闲话休说。
台下刚刚不满之人又道:“我刚听了你们一个楔子,便猜到后面你们又要诌出什么俗落的故事。”
这草台班子向来是搭在驿站的一处茶室,过路人若是行路口渴,买一盏清茶时就能见到台上少年们的嬉笑怒骂,可大多都是当个景致笑笑罢了。谁知这位竟看得如此认真,现下他当着其他客人一而再表达不满,怎么看都像是来砸场子的。
台上的少年个个青春年少,满腔热血正愁无处可洒,遂叫罢云锣撸起衣袖,势要与他辩驳争论一番。
这个少年挑头道:“客官,您这话可就错了,我们这不是什么俗落的故事!我们班主说了,我们的可是白云京现在最受欢迎的话本。”
那个也附和:“是啊,你去过白玉京吗,就说我们的故事俗落?!”
白玉京是凰朝都城,这群少年虽没见过,但也在传闻中听得它极尽繁华,网罗天下最新潮最珍贵之物,宛若仙都。
台下人听到白玉京三字,不屑地笑道:“呵,你们这些个乡巴佬还知道白玉京呢?告诉你们,我就是从白玉......”言至此,他忽而表情一凝,似是想到什么,急转话锋道:“好,就要我来猜猜你们接下来演什么!我猜,无非是有宿
仇的两家后人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相遇,又莫名其妙的爱上彼此不可自拔,搞得像天下没有别家人一般。从此他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最终相知相守其乐无穷,我说对了吗?”
“不对,当然不对!我们的话本最后两个人没有相知相守,而是双双殉情而死。”台上挑头的少年又道,“我们班主说了,好的故事都要有一个悲剧式结尾,才更令人印象深刻!”
台下人摆出一副“原来如此”地戏谑表情,道:“看来是在下错了,真是‘精彩’啊!不知你们这位班主是何方神圣,能诌出这般——清奇结局。”
挑头的少年未听出此番话中的讽刺,只当是真心夸奖,开心道:“好说,要说我们班主啊,是我们尘缨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江湖’!”
关于班主是谁的话题,仿佛打开了台上众少年的话匣子,他们你方未唱罢,我方已经竞相登场了。
“不仅如此,他还武功高强,打遍尘缨无敌手。如果有隔壁镇的孩子敢欺负我们镇的孩子,只要去叫他,他都会帮忙打架,诨号‘尘缨小霸王’。”
“还有,他会治病,比我们这里医馆的郎中还要厉害,是我们的‘小神医’!”
“........”
这位班主被少年们形容的天上有地下无,却只听得台下人一头雾水。
若世上真有这般完美无瑕之人,怎会屈居于这小小的一个尘缨镇?台下人忍不住地问道:“那此人现在在哪?说的,我也想见见他。”
茶室茶客们早已无心再看话本,毕竟两方的争吵更有趣,于是少年们索性也把话本的事抛之脑后,全心扑在寻找他们口中的班主。
一时间,“班主,班主”的声音不绝于耳。
忽然,在茶室西南角、戏台左侧下的杂物箱子传出一阵异响。
而这声响不小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最初还有人猜箱中藏的是耗子,可哪会有这般大的耗子,怕只能是个人了。
果不其然,随着“砰”的一声杂物箱顶弹开,一个睡眼惺忪发丝凌乱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少年揉揉双眼,打着哈欠道:“啊呜!今天这出戏也太快演完了吧,我大梦正酣,就被你们给吵醒了!”
紧接着他跳出箱子,一个跟斗正好翻到台下人的桌前。
他顺势与台下人对面而坐,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台下人斟满茶杯,再报以大大微笑道:“怎么样客官,我们今天这出话本还喜欢吗?”
台下人立即倒掉满杯新茶,回道:“你们的话本啊,真的是太难看了!”
少年那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一时不知何处安放,只得疑惑地回头望着台上众少年,唇语道“这是演哪出?”。
台上众少年也好似满腹委屈,顿时乱作一锅粥,径自解释“这到底是哪出”,要人不知该听谁的。
“他好坏啊班主,他说我们话本俗!”
“对啊班主,话本可是你写的,他骂话本俗不就代表着骂你。”
“......”
“安静!”这从箱子里凭空出现的少年一声令下,周遭终于安静。
他再次挂满微笑,整整衣领整整头发,道:“在下苍耳,乃尘缨话本班子的班主。”
台下人不为所动,只低头用手来回摩挲杯口,正眼也不给一个。
可苍耳并不生气,继续笑道:“其实话本演绎之事本就如此,很难符合每个人的口味。虽说我们人都有七情六欲,但事实上每个人的感情还是不能共通。或许我觉得惊天动地的爱情,对其他人而言就毫无触动,就像..
....吾之蜜糖,彼或许视之砒霜。所以,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这番鬼话是苍耳专门为此等情况早早准备的托辞,也是他偶然间在另一个话本里看到的段落,虽然自己也不甚懂到底在说什么,但好在屡试不爽,效果绝佳。
台下人细细咀嚼了他的话,点头道:“这话倒不假,你还挺会说话的.....你就是苍耳?”
苍耳疑惑:“正是在下,听这语气,你认得我。我们见过吗?”
台下人甩以白眼道:“自是不认得!只是我去驿站的马市买马,谁知竟一匹良驹也没有了。不过马市的人说最近的夙夜镇驿站还有良驹可买,而你最熟悉两地之间的路,可以帮忙带路,便要我来此间茶室寻你,”
苍耳好奇道:“此地距夙夜不过几十里,若搭牛车走驿道不出半日可达,一路也遇不到几个岔路,何必要我带路?”
“找你....”台下人悄声道,“自是不打算走驿道的,听说你经常帮两地商贩做些小小‘勾当’,最熟悉两地之间的野路。”
苍耳也学他悄声道:“野路?你....走私盐铁?”
他的话再次换来一记白眼。
他赶忙赔笑道:“是我唐突了,你只有一个包袱,不像是贩私的样子!那就是.....江洋大盗,被庙堂通缉要躲着驿道盘查?”
台下人不耐烦地道:“你大可放心,我绝不是要你帮我做任何伤天害理有违律法之事!”
“那不行,我平日帮的都是邻里的叔叔伯伯们,他们知根知底的肯定不是伤天害理的事,至于你吗.......”
“五十两白银,带我去夙夜驿站。”
“五十两!”苍耳惊呼。
要说苍耳也年近十八,在这尘缨驿站带着大家经营话本班子已有两年。
这两年风雨无阻,绞尽脑汁总共也才赚到五两白银。五两虽不多,可对于他来说,已可作万金之数。
为了挣到更多的银两,在驿站客流淡季他还会在镇中富户家里做做杂工。
他这般勤快,倒不是因为他掉进钱眼里不能自拔,而是因为他的身世实在可怜。
他父亲早逝,被寡母独自抚养长大,可屋漏又偏逢连夜雨,八岁的时候不知怎得染上一种怪病,先是之前的记忆忽然消失,之后更是一直卧病在床。
他的娘亲虽善医,可为了获得更好的草药,家里还是被他搞得债台高筑。
不过幸好这病终于在五年前被完全治好。
此后,他的娘亲想要开医馆来清还债务,但镇中其它的医馆专横霸道,不许他娘亲行医。为了还债,她不得不行走四方,做了游医。
在苍耳童年的记忆里,爹爹的永远缺席,娘亲的时常离去已是家常便饭。
五十两,不仅可以还清剩下的债务,还能够在镇上购置店铺和房产,确保以后的日子衣食无忧。毕竟随着娘亲的年岁愈长,苍耳是再不放心她出远门的。
而现在这人手里握着足足五十两的诱惑,即使他看起来十分可疑,即使此行可能是个骗局,最终害人害己.....
但这毕竟是五十两啊!苍耳陷入沉思。
在这沉思中,那手握“诱惑”之人打算细细端详一番这个集“尘缨小霸王”“江湖”等等诨名为一身的少年。
只见他远看脸圆圆,但近看下颌却有棱角。
他正看鼻头过扁,但侧看山根却又着实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