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孟小鱼与安晃的初见发生在她十五岁的时候。
那年自己刚行过及笄之礼,父亲孟均就已经开始操心起自己的终生大事,还突发奇想地为她筹办了一场绣球招亲。
记得那一天正值盛夏,父亲包下了洛阳城中最大的酒肆登辉楼,宣布不论门第、不论胡汉,只要缘分到了被女儿的绣球砸中,便能成为都尉府的东床快婿。消息一传出,果然吸引了八方的未婚青年才俊前来参加,甚至连番邦的使团也赶来凑热闹,将登辉楼的大厅挤得是水泄不通。
那时候的孟小鱼对“婚姻”二字都还没什么概念,不过是因为父亲说了这是为她好,便心下忐忑地接过了绣球。只是当她凭着三楼的栏杆往底下看去时,乌压压的人群还是让她露了怯,特别是想到这一球下去还要砸出个未来夫君,就一时两腿发软,连再走近两步的胆子也没了。最后还是贴身丫鬟绮姐想了个办法,拿发带蒙住了她的眼睛,教她把选择权彻底交给老天爷。
于是,孟小鱼两眼发着黑、腿肚转着筋,一咬牙把绣球抛了下去。只听人群一阵喧哗,只片刻后就有人高呼:“砸中了!砸中了!被砸中的是、是、是静王!!”
孟小鱼一听连忙摘下发带,倚着栏杆往下看去。只见大厅中央人群纷纷后退,自觉围出了一个圈。圈中有位蓝衫公子,似是弱冠之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托着鲜红的绣球。他气质清冷,两袖拂风,与围观的群众显得格格不入。光看他阴郁的脸色,仿佛他只是意外路过而已、却不慎被绣球砸中,不仅没有一丝喜色,下一刻就忙不迭地将手里的绣球抛给了伺候上来的下人。
周围的人在看清来者何人后都大感惊讶,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直到发现静王似乎并没有扭头就走的意思,也就是说喜事已成,人群才猛地爆发出一阵祝贺的欢呼声。
孟小鱼远远从高处注视着那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而堂中的蓝衫公子理了理衣袖,对周围的祝贺置若罔闻,抬起头向三楼看了一眼。
他目光锐利,一眼便捕捉到了正探头探脑的孟小鱼。孟小鱼大吃一惊,心竟像被利箭射中一般漏跳了一拍,连忙缩回身子跌坐在地上,胸中鼓声大作,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的反应,孟小鱼都想给自己一下,怎么那么没出息!?他瞪你你也瞪他啊,躲啥嘛?
孟小鱼看着坟前那个略显清瘦的背影,不禁一声叹息。会让安晃在皇陵边上偷偷祭拜的人,除了他那个已经被贬为庶人的太子哥哥,还会是谁呢?“魂留漠北忘回南”,说的不就是在北境挥剑自刎、连尸身都没有运回京城的皇长子安耀嘛。在孟小鱼的记忆里,安晃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提起过他这个皇长兄,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
不过,当年元隆皇帝可是明令禁止祭拜前太子的,看来孟小鱼是一不小心撞见了安晃的大秘密……这可了不得,还是不要被他发现的好……何况以孟小鱼现在的心情,对她这个未来夫君本来就是唯恐避之而不及,现在不离开更待何时?她慢慢矮下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去。
然而世事通常就是你越躲什么,就越来什么。孟小鱼且看且退,却还是不慎轻轻掠过了低矮的灌木树叶——“哗啦啦”。
这明明是细不可闻的一声,然而安晃大概是长了狗耳朵,“歘”的一下扭头就朝这边看来——“谁!?!”
我去!孟小鱼大惊失色,想也不想提起裙子拔腿就跑。
“站住!!!”
安晃这边也是被吓得不轻,他因不忍任皇兄魂断异乡,才背着父皇偷偷来此建立衣冠冢,这本已犯了大不韪之罪,决计是不能让旁人知晓的。没想到他这一路小心谨慎,竟还是被人偷看了去!一回头就看到一抹粉色的罗裙如兔子一般蹿入了树丛中,安晃提起身边的剑,飞身追了上去。
“你给我站住!”
只听身后的声音越逼越近,孟小鱼只能撒丫子地往山林深处跑,幸好这边杂木乱草丛生,脚都不好下,孟小鱼个子小,反倒容易钻过一些低矮的树丛,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一时半会儿竟也没让安晃追上。
“别跑!”
你叫我别跑我就别跑啊?孟小鱼边跑边腹诽,谁知在蹿过一片灌木后,突然脚下踩了个空,孟小鱼“啊”的一声,就跌落下了一处陡坡,“噗通”一下正面摔倒在了地上,吃了一嘴土。
孟小鱼惊魂未定地吐着泥,回头一看,幸好是个不算太高的矮坡,倒是没摔出什么大碍。不过比摔跤更糟的是,还不等她爬起来,后面的追兵就已经一个大跨步从坡上跳了下来,“呲啷”一声拔出宝剑,杀气腾腾地就往孟小鱼身上刺来。
孟小鱼大惊,连忙抬手一档,情急之下竟大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止风哥哥!!!”
安晃的剑在他看清追击之人竟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时就已经收住了杀意,而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丫头竟然叫出了他的名讳,安晃一惊,手上动作一滞,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孟小鱼缓缓移开胳膊,看向正俯视着自己的安晃,冲他尴尬一笑,心想:坏了,接下来要怎么说?
安晃见地上的人确实是个小女孩,模样粉雕玉砌,穿着锦罗玉衣,不禁更加疑惑,“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独自出现在这荒郊野岭里?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孟小鱼自知不能装聋作哑,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衣服上的泥土也来不及掸,就福身朝面前的人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见过静王,王爷万福。”
教养非常得体,一看就不止是大户人家,而应该是官宦之女,安晃不由一愣,仔细地打量着孟小鱼,语气不再那么急厉,再一次问道:“你是谁?”
孟小鱼轻咳了一声,乖顺地答道:“回王爷,小女是青州兰氏、兰乔枰的孙女。”兰乔枰,孟小鱼的亲外公。孟小鱼不想透露自己是孟家人,便省了个“外”字。
“青州兰氏?”安晃想了想,“当朝中书博士兰叔礼与你是什么关系?”
“回王爷,是小女的堂伯曾祖父。小女的曾祖父正是兰博士的胞弟、兰少秋。”
安晃皱了皱眉,孟小鱼抬头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正在脑海中搜寻着和兰氏相关的信息,不过兰家人向来低调,除了兰叔礼那一支,旁系就再没出过什么特别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她老祖宗兰少秋这边,封了个青州刺史后,后辈儿里就没人做过更大的官儿了,她外公兰乔枰最后只当了个郡太守,反正是凋敝得很。孟小鱼暗想,你想得到我是谁就怪了。
“你笑什么?”安晃注意到孟小鱼偷偷勾起的嘴角,不禁有些恼怒地质问。“你还没告诉我,你个青州兰氏之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御风岭上?”
孟小鱼连忙把头埋下,“回王爷,小女此次是随外公一起从青州赶来向堂伯曾祖父请安贺寿的。如今寿宴结束正要返程青州,在路经御风岭下的驿站时,我……我一个人贪玩儿,一不小心闯入了这深山老林里,不慎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小女在洛阳时,曾有幸与王爷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王爷骑着高头大马,行过铜骆大道,虽然并没有注意到小女,但王爷的飒爽英姿,令小女……一眼难忘。”
“你既知我是王爷,那看见我又跑什么?”
“回王爷,当时小女正在这御风岭里到处转悠找出路呢,不知怎的就惊扰了王爷大驾。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呢,就看见王爷提着宝剑朝我杀来,可把我吓坏了,只好赶紧脚底抹油、夺路而逃。谁知,还是叫王爷追上了,王爷英明神武。”
安晃抿着唇没接话。孟小鱼不禁心中得意,她这一套说辞半真半假,还触及了安晃的知识盲区,决计是挑不出毛病的。而且她还专门强调她什么都没看见,态度端正,立场鲜明,绕是堂堂当今二皇子,应该也不会再过多为难她这个小丫头片子吧?
往日安晃在孟小鱼面前都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深沉老练的姿态,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孟小鱼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反客为主、化被动为主动的感觉,说起来,孟小鱼现在可是已经满二十五岁了,而安晃才十来岁呢!对付你个小屁孩儿我还不绰绰有余?这么一想孟小鱼不禁信心大增。
果然,安晃一直指着孟小鱼的剑落了下去。不过,正当孟小鱼准备松一口气,安晃却突然上前了两步,重新抬起剑,慢慢将孟小鱼罩在自己的黑影之下,脸上肃杀之色不减,厉声又问:“青州兰氏,你怎会知道我的名讳,还敢叫我什么?止风哥哥?听你这么喊,我怎么感觉我们并非只有一面之缘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