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苗儿从老头子儿子们的嘴里听到的是:他们给她寻了一个好人家,那家的男人二十出头,人长得好,还识文断字,家境也好,家里住着四间浑砖到顶的大瓦房,要不是他前妻死了,现在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人家这样的条件,还不会同意呢。兔苗儿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男人还专门到家里来看过她,看过她长相模样之后,同意像娶大姑娘一样,办个正正式式的婚礼。这样,兔苗儿到了周庄,给周开禄做了媳妇,周庄的人只知道她姓郑,周开禄的兄弟姐妹们叫她“四弟妹”或者“四嫂子”,周庄的其他人叫他“禄儿媳妇”,周开禄用毛笔写了字,教葛生:“继母郑氏”。
郑氏初到周庄的时候,心情是快乐的。周开禄和那个糟老头,简直是天差地别,那个老头子说起话来,声音黯哑,语调拖沓,嗯嗯唧唧地带着一堆语气词,好容易才说了一件事,中间还要停顿个三两次,周开禄可不同。
郑氏是坐在一辆带棚的马车上,经过从凌晨到深夜一整天的颠簸,走走停停才到达周庄的,一个女人和她坐在车里,一个男人赶车,那女人是周开禄的大姐周开枝。周开枝坐在车里,告诉郑氏赶车的是周开禄,自己是姐姐,然后将家里的各种情况慢慢地说给郑氏,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赶车的周开禄大声说:“大姐,这路旁边有一片树林子,你们下来松闲松闲,我给马儿喂些草。”
这是郑氏第一次听周开禄说话,她听到一个好听的青年男子的声音,那声音饱满而浑厚,语调不疾不徐,语气听着亲切还略带着询问的口吻,但几句说完后却语意坚定,不容置喙,这些话里没有多余的废字,干净利落,就把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而且还暗暗地照顾着车里两个女人感受。人有三急,这长长的道路上,女人如厕的问题是何等大事?不懂人事的男人不会主动考虑女人的问题,那些孟浪的男人不会给女人们掩饰,而周开禄,给马儿喂草要休息,多好的说辞!但他说的“路旁边有一片树林子”,大姐周开枝和郑氏都心领神会。只这短短的几句话,郑氏就听得心旌摇荡,之后的一整天,大姐周开枝说的话,都成了背景音,她总在盼着周开禄能多说几句话,若不是周开枝在跟前,她早就想一把扯了盖头,探出头去,看看她的男人——周开禄。
最后也没挨到家,郑氏趁着路上吃午餐的时候,从车棚的布缝里偷偷看了周开禄,果然像那糟老头的儿子们说的,人长得好!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宽宽的肩膀,瘦窄的腰身,哪一样郑氏都喜欢。郑氏在大户人家也住了十年,并不是个没有见识的女人,她眼里的周开禄,阔肩略略下沉,腰腹紧致内敛,后背笔直俊挺,头颈恰到好处地立住,不前不后,给人一副挺拔俊朗的感觉,既没有那个糟老头子弓着腰一脸巴结的下作像,也没有老头子儿子们那种下巴抬起来之后的傲慢样,郑氏兔苗儿从九岁开始,在人家做粗使丫头,十九岁就成了死了男人的半扇子人,如今能遇到这样一个英俊郎君,怎不让她不停地谢过天,谢过地,谢过沿路的游僧庙神……直到在心里谢过那个糟老头子的儿子们。
入了洞房后,感觉到周开禄用手拉着她,郑氏就趁势靠到周开禄的身上。这时入秋不深,天气只有些凉爽,两个人的衣衫并不厚,隔了衣服,郑氏感受到周开禄宽阔的胸膛,那里肌肉紧实,完全不像那个糟老头子皱皮塔拉地包着骨头。郑氏靠着这样的胸口,感受着周开禄深沉的呼吸,沉浸在自己的想入非非里,若不是被周开禄按着坐到婚床上,她自己是一定不会从周开禄的身上主动移开的。那是个多么好的夜晚啊!当一双坚强有力的大手攥紧她的肩膀,当她感受到耳边颈项上不规律的呼吸气体流过,当她臊红的面颊感受到深情的抚摸……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夜晚啊!
在郑氏浑身战栗灵魂出窍的时候,她仿佛听到周开禄幽幽地喊:“曼儿……”,那时候,郑氏根本没有余力来弄清楚周开禄呼喊的真实意思,她仿佛觉得周开禄在说“慢点儿”,最后她就靠在周开禄结实的胸口睡去,一觉睡到天亮,那是郑氏永远忘不了的幸福的夜晚啊!
郑兔苗儿心里欢喜,她在大户人家生活过十年,比一般的乡下女人要懂规矩,识大体,她孝顺爱戴婆婆,敬重体贴丈夫,对丈夫前妻撇下的孩子——五岁的葛生,也是格外地照顾,幸福生活的大门已经打开,郑兔苗儿仿佛已经望见前面铺开的平坦大道。
可新婚只十几天,周开禄就决然离开家,出门谋生活去了。郑氏没有能说得出口的理由留住他,周开禄说话做事情,看起来四平八稳,但总是意志坚定,说到做到,郑氏到家里的这十几天,已经从婆婆的态度上感受出了这一点。周开禄出门做事情的理由充分,他家虽然有几亩薄地,但现在秋收已过,不能在家坐吃山空,这样,家里就留下婆婆,郑氏和葛生祖孙三代,妇孺老少一起生活。
周开禄离开周庄,再无音讯,进入寒冬以后,婆婆又意外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郑氏和葛生了。婆婆活着的时候,郑氏试图从老人家那里打听一些关于葛生亲娘的事情来,每每她问起来,婆婆总是一脸无奈的样子,话无非就那几句:“小四儿也没跟我说她叫个啥名字,我就只晓得她姓个姓是个稀有的,她来家里也没多少天,难产,都是老妈子和丫头伺候着,我也偎不上边,请了大夫也没中用,生了葛生人就没了。”,婆婆总还要说几句,诸如“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孩子要是不孝顺娘就太没有良心了”之类的。
等到婆婆去世以后,就剩下郑氏和葛生娘俩在一起生活,葛生害怕天黑,想和郑氏住在一个屋子里,郑氏何尝不是这样?家里是四间堂屋,中间开门,东西两头是住人的卧房,中间开门的那两间放家堂条几,兼做厨房,周开禄离开家以后,她自己住在西头的房间里,葛生和奶奶住在东头的房间里,虽然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了,但有葛生的奶奶在,她还有些依靠。葛生奶奶的丧事就在自家院子里办的,灵柩就停在堂屋的客厅里,事情一办完,亲友人等一离开,郑氏就陷入了对孤独和黑暗的恐惧中,幸好,有葛生和她住到一个房间里。
郑氏和葛生住到一个屋子里,睡觉前,她就和葛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郑氏慢慢地从葛生那里知道:葛生的亲娘是一个大家闺秀,长得又好,还会写诗、弹琴、画画之类的,纵然葛生把他的亲娘说得如天仙一样貌美,郑氏也没有在心里生出醋意,她自己心里明白:“和一个死人置什么气呢?”可郑氏从葛生那里听到的一个名字,让她顿时崩溃了!原来,周开禄教葛生写字,葛生最早写会的字就是“曼”字,周开禄离开家的时候,告诉葛生“曼儿”就是他亲娘的名字,而且反复交代葛生要记住。
“曼儿”是葛生亲娘的名字!郑氏回忆起她和周开禄在一起的夜晚,现在她知道,在那样的情境下,周开禄口中喊出的是“曼儿”,周开禄拿钱买了她来,只是为了给葛生的亲娘做一个替身!
郑氏开始暴怒,除了她自己带来的,郑氏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的女人用品都砸烂烧掉,把周开禄的衣裳用品都堆到东头屋里,把门封上,她对葛生也开始喜怒无常了起来,一方面,在这个远离村庄的孤零零的房屋里,好歹葛生可以给她做个伴,她离不开葛生;另一方面,想到葛生是那个叫“曼儿”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郑氏每每心里生出恨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