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郑氏(1 / 2)

第三章

葛生并不恨他的继母,奶奶下葬后的第一个夜晚,亲戚朋友都已经离开了他家,门外面的院子里也打扫干净了,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也都拆掉了,家里又回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家里缺了他的奶奶。

冬天的黑夜来得早,冷飕飕的风吹到纸糊的窗户上,总有些细碎的声响,这声音虽然并不大,但已经足够让葛生觉得恐惧了。平时,葛生都是和奶奶睡在一起,到了现在这样天黑的时候,他已经在被窝里,依偎着奶奶,听奶奶给他讲牛郎织女之类的故事,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就是天光大亮。可今天,奶奶已经被埋到那堆土里,葛生看着那堆土,离埋着他娘的那堆土并不远,奶奶也和娘一样,再也不会从土里出来了,现在面对着冬夜的黑暗和恐惧,葛生到哪里才能有安全感呢?

继母郑氏秋天的时候才嫁过来,来到家不到一个月,葛生的爹爹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临走时说:“十天半月的就回来”,可一直过了两三个月,他却连一点音讯也没有,葛生奶奶去世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人能联系到他。家里没有爹爹,没有了奶奶,葛生只有这样一个并不很熟悉的继母郑氏可以依靠,他想到郑氏的屋子里去,但又不知道郑氏的态度,只好搬了一个小板凳放在郑氏的房门口,自己坐在板凳上,上身靠着门旁边的墙壁,双手抱在胸前,也不发出一点声响。

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没放好,这时忽然倒下去,发出“扑通”一声的声响,葛生吓得一激灵,身子靠紧墙壁,用眼神在黑暗里往客厅的大门方向看去,风吹在门上,仿佛也有什么声响,葛生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外面推搡大门,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他想躲起来,可是,面对这无边的黑暗,小小的他能躲到哪里去呢?就在葛生恐慌无措的时候,继母郑氏的门开了!郑氏走出来,看到自己房门口的葛生,只说了一句话:“你今晚上到这屋里,跟我睡吧。”

葛生一直记得这句话。

对葛生来说,这句话就是给一个溺水的人伸过来的一支竹篙,让人一把抓住,再不敢放开。

之后的长长黑夜,葛生都是在继母郑氏的屋里睡觉。虽然葛生不敢像依偎在奶奶怀里那样,靠着继母睡觉,但就算在继母床上的另一头,葛生也感到踏实和安心。

过年的时候,爹爹还是没有音讯,开了春,家里的余粮接近吃完了,继母手里的钱也不多了,郑氏的脾气也一天天地坏了起来,她先是凑了一张小床放到自己的屋里,这样她和葛生虽然在一个屋里,但葛生就不再上她的床睡觉了,然后郑氏开始去地里种菜,带着葛生拾柴,教葛生认识可以挖来吃的野菜,照看好家里仅剩的两只母鸡,把母鸡生下的鸡蛋一个个攒起来,如果没有鸡蛋,她们娘俩连一把盐也换不来……

继母郑氏一直让葛生和她住在一个屋子里,葛生心里怀着感激,就算有时候,继母发脾气吵他、骂他、打他,葛生也不恨郑氏,就像今天,葛生挨了郑氏打,胳膊上的几道印子肿了起来,条条伤痕都不敢去触碰,碰一下就觉得火烧火燎地疼,葛生也还是不恨郑氏。看到郑氏坐在那里一边抽泣,一边唱歌般地说着自己面临的困难,葛生心里感到后悔:“我为什么要贪吃这几口面条呢,惹得继母不高兴?今天本来并不饿,我已经吃了城里来的曹伯伯给的锅盔了,因为自己贪吃,挨了打,真是活该。”

葛生的家独立在周庄之外,也没有人知道这母子俩现在,一个站在地上哭,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哭。过了一大会,葛生慢慢止住了哭泣,看看他的继母,郑氏由于抽泣哭诉,脸色煞白,人也显得憔悴虚弱。葛生觉得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贪吃造成的,自己吃了锅盔,又吃了面条,继母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锅台上放的一碗面还没有吃,于是,葛生用衣角擦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这碗面端给郑氏,带着哭腔怯怯地说:“妈母,不要生葛生的气,葛生小,不懂事,你吃饭吧。”

葛生的话,戳到了郑氏的痛处:是啊,孩子小,还有我一个女人家,我们两张嘴,活一天,就要吃一天啊!别人家的女人孩子都像房檐下窝里的燕子,等着大燕从外面飞回来,衔来食物,可我娘俩,要靠谁呢?

郑氏不禁怨恨起自己的命运来了!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生出来没有爹娘疼爱着?郑氏在娘家小名叫兔苗儿,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家种的豆子地里,以及田边地头,长满了这种当地人称作兔苗儿的草,兔苗儿虽然是草,但等到它长大长高了以后,就会开出好看的花朵来,这种草对生长的环境几乎没有要求,只要有土壤,到了它生长的季节,它就会蓬勃地生长起来,热烈地活过一季,这是郑氏的父亲给她起兔苗儿这个名字的原因。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农民家庭里,能像兔苗儿草一样,不管在什么样的境遇中,都能好好地活着开花结果,就是苍天给兔苗儿最大的眷顾了。

兔苗儿长到九岁,他的父母就开始给她们七八个兄弟姐妹谋生活的出路了,兔苗儿被送到一个大户人家当丫头,同着中人说好了条件:头一年管吃穿住,以后每年有一千文钱的工钱,长大后每年再给加一些,到婚嫁年龄以后,家人可以带回家自行婚配。兔苗儿在大户人家当丫头到了十七八岁,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大户人家的老太爷用了手段,收到房里做了小,兔苗儿的父母知道时,木已成舟,只得收了人家的一点好处,把女儿舍给了人家,再无瓜葛。兔苗儿当小妾不到半年,那个糟糠老头子就死了,老头子的儿子们各自分家,顶门立户单过去了,兔苗儿在家里又没有孩子,谁也不愿意收留她。老头子的儿子们一商量:“这女人年龄轻,放在家里早晚不是事,趁早把她卖了,还能落几个钱。”怕兔苗儿的父兄们生出什么事端来,多方打听,才将她卖到百里以外的周庄,卖给了葛生的父亲周开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