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村里开始收缴新一年的医疗保险。
医疗保险就是所谓的农村医保。
正确说法叫作: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基金。
丰吉村小。人口少。村民组少。
村公所兵分三路下队两天。
第一队,包村干部于德友带队,与驻村第一书记张长军在林树组;第二队,村支书胡元东带队,与驻村干部赵乾在双塘组;第三队,村主任梁从山带队,与扶贫志愿者楼弋在岩峰组。
楼弋本来一开始是受照顾安排在村公所值班,因十分好奇丰吉村的岩峰组是新云镇海拔最地处,很想去下边看看,于是自己是和秦兰调换了工作。
第二天一早。
梁从山得知楼弋想要跟去岩峰组下队,并且人早早是整装待发的一身行头——水鞋换上,雨衣套上,连登山杖也找好了。
水鞋、雨衣自然是从秦兰那儿借的。
登山杖是找赵乾赵哥给拿的。
梁从山内心首先是一万个拒绝的。
要他带一个毫无下队经验的小姑娘去岩峰组,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吗?
楼弋来村公所一个多月了,小姑娘每天踏实肯干、勤恳吃苦,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可今天,情况大不一样。是那儿跟那儿?
他们是去岩峰组下队,又不是去什么人间仙境游览观光?
这可不是儿戏啊。
梁从山扫了眼楼弋的一副小身板儿,不好打击人,挑轻的来,嘿嘿笑说:“小楼,下边夹道风挺大的。”
话里的话是:你去跟天上放的风筝没啥两样,你就乖乖呆在村公所坐办公室吧。
“梁主任,我也是农村长大的。”楼弋的话里也有话。
见楼弋还是坚持去,梁从山实在不忍到时候她半路后悔莫及,事先给她说了一通岩峰组的一切艰难情况。
岩峰组,岩峰岩峰。是光听名字就能得知,它不是平地,是陡峭的山峰。交通极其不方便,至今也只有一条半米宽的泥巴路,开车到不了,摩托车也到不了,到今天去岩峰组,数十年如一日,只有一种方式——自己靠自己双腿走路去。
楼弋认真听完梁从山说的种种困难,自己是觉得没什么问题,想也没想,一再向梁从山强调自己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这些苦她不怕,这些路她都能走。
“小楼,你真拗。”梁从山最后是对楼弋妥协了。
楼弋一听,成了,“谢谢梁主任。”又是给人鞠躬又是给人感谢的。
拒绝阻拦都不成,梁从山心里另外打的主意便是——要去去吧,一次整怕了,自然以后是乖乖的了。
岩峰组下面,上回他带一男老师去走访辍学生,结果去了一次,第二次那男老师死活不去。
这小姑娘这会儿肯定是一心“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英雄气概,看着吧,待会儿一定是不见黄河也死了心的要回来。自己这把硬骨头,今天就陪小姑娘好好折腾一回吧。梁从山边收拾资料东西,是不好心的想。
当然了,楼弋不知道梁从山心里是这么想的。
不过,梁从山到底还是小瞧楼弋了。
去岩峰组途中,没到夹道之前,会先经过一条不到一米宽的水渠。以前修这水渠是为引水流去岩峰组灌溉农田。不过这几年,镇上的供电所在岩峰组下边一自然形成的瀑布群处修建了一个电站,当时修电站的人力、物力都是岩峰组的,所以在电站修成后,供电所白纸黑字是承诺岩峰组每家每户电费可永久减免20%。除此之外,每家每户还可享受组上电站五年的分红。等五年分红期满,岩峰组村民还可以拥有自由入股组上电站的权力。
自从有了这个电站,岩峰组没人家再一锄头一镰刀的种田了,种地的也少了。可当年一辈人辛苦修建的水渠是不能作荒废。岩峰组下边天气比上边平均要暖和三四度,水质又比上边好。因着这天气跟这水质,前两年村民们是找到了商机,挨家挨户合资是在组上修了几个鱼塘。新云镇这边路不通,另一边邻镇的马路是修通的。鱼成熟时,村民们都是卖到邻镇,销路很好。
到如今,一年下来的收益可要比以前种地好上几倍。
水渠边沿上铺成水泥路,也是宽不到一米,窄窄的,边沿两边,一边是能看得见十几米深的秃头悬崖,下边是一堆白秃秃的大小鹅卵石,一边是深至一米五多的渠水,青幽幽的流动。
人走在上边,两边千万是不能看的,会头昏,只能从头到尾,专注的往前看。
来时,梁从山认为楼弋顶多看见这悬崖这渠水,是会吓的立马乖乖折回去了,哪曾想,这小姑娘,别看一身长的娇娇弱弱,胆子忒大了,自己走前面怎么做,她跟后边照着怎么学。
所谓的夹道,其实就是一个凹型风口,一遇着风,有个四五级,在风口溜个弯儿,的确是能把人给吹倒。不是唬人的。
去岩峰组的路,去时全是下坡路,坡度陡的厉害。
回来时,全换上坡路,坡度也陡的厉害。
去时,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回来时,花费的时间是去时的将近两倍。
所以,去岩峰组下队,几乎一整天都是在路上。
快到下午六点钟时,楼弋和梁从山才从下边爬上来。梁从山走在前边,回过头来问:“小楼,我老梁没骗你吧?”梁从山当然指的是这一路的艰辛。
他们爬到平路上,现在是在双塘组。楼弋拄着登山杖停住,嘴里一口口喘气,脸上是大颗大颗的汗水,汗如雨下……缓了好一阵儿,才和梁从山说:“以前我想不通,岩峰组为什么不搬上来,这趟我算是明白了。”
丰吉村的岩峰组下边,除了交通不方便是个大缺点,下边不管是天气、水质、还是土地,样样要比上边的林树组和双塘组好太多,下边发展林下养殖跟河鲜养殖最好,晚年了休闲养老更不错,是个清净美好的地儿。
倘若当初岩峰组是划给邻镇,它的发展放在今天、放未来都是相当有前途,一定不会沦落到深度贫困村里。
到双塘组,两人在马路边最近的一户村民家院儿里坐下来好好歇歇。
这家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梁从山喊老人王婶,一坐下来,就给楼弋小声是介绍这家人的情况。这是干工作干出来的职业病了。
王婶的儿子儿媳带着前年刚出生的小孙子在外面务工,两夫妻去年在镇里新大街上刚买了一处门面,准备过些年存些积蓄把门面修起来,夫妻二人就回来做餐饮生意。
父母都在外务工,小女孩现在是留守儿童,奶奶是其监护人。
王婶笑眯眯的是招呼他们进屋里坐,梁从山叫楼弋进去坐,说自己待会儿要去寨子里办些事。楼弋见梁从山不进去,她也不进去,也是笑眯眯的是向王婶说,他们只是歇歇脚,在外边就好。
这边的人,大人小孩,家家户户是很喜欢喝茶。喝自家种的当地红茶。
坐下来两三分钟不到,王婶的小孙女从屋里烧开茶,端来两杯是给楼弋和梁从山暖暖身。
刚从下边爬上来,全身汗涔涔是感觉不到,这会儿身上半干半湿,冷风一吹,凉气是往衣服里,一圈圈儿来回上下的钻。手中有杯热茶正好。
梁从山这人有一大爱好,喜欢喂鸟,坐不大会儿,是去寨子里有喂鸟的村民家串门了。
楼弋见他去串门不见了影,赶紧是把脚上的水鞋脱了下来。
她的脚很痛,每处都很痛。她穿三十六码的鞋,秦兰的脚比她大两码,一整天她的脚是在大两码的水鞋里磨出了不少水泡。楼弋能感觉到,甚至有些水泡是破皮了……脱掉一只袜子,果真惨不忍睹。
小女孩见了,赶快到屋里把奶奶的毛线拖鞋拿给楼弋,还给了楼弋两把自家种的花生,花生是加盐煮熟的,楼弋再不好意思也没有拒绝,接了花生,也接了拖鞋。
她的脚估计现在也只能穿拖鞋了。
“陈老师。”楼弋在换鞋,听见小女孩清脆的叫这一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