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落雪果然来得格外的早,不过才几个时辰,羲京便已成了银装素裹的皑皑一片。
天微蒙蒙亮,几乎折腾了一宿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几个起早的侍女见着里面缓步而出的年轻公子,皆大气不敢出,仅规规矩矩垂着手,远远立在一旁向他行礼。
司徒掸了掸飘落到衣袖间的白雪,视线轻飘飘掠过那几个侍女,微微颔了颔首,便独自一人冒着风雪出了驿站。
半日之内,不出人所料,昨夜鸿胪寺右少卿同时兼任天子之师的司徒大人独自去往驿站探望官蠡国女君,至次日清早才归的流言在羲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此事传回千扇耳里时,她神色困倦刚刚醒来,颈上系有一朵好看的丝花,拥着狐裘,正无甚情绪地训着雪沫。
雪沫有些委屈,虽说她的确有些小心思,但司徒大人那边,出入驿站时不也没有避人耳目么……
吕太傅铁青着脸,暗道自己教导无方,面上却还是维持着恭谨,不死心地立在屋外向千扇求证真相。
千扇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喉咙,避重就轻答道:“太傅,要劳烦您上司徒家一趟了。”虽然极力掩饰,但嗓音里的微微喑哑依稀可辨。
吕太傅总算体会到为何官蠡国君总想被送去太医院的心情。
不料,他这边才刚着人备好礼,那厢,司徒家家主早已坐不住,携妻子一同前往驿站,说是想向官蠡女君赔罪。
千扇稍作打扮一番,在厅中接见司徒家家主和家主夫人。虽然端的是女君形象,可手脚仍不由得局促,毕竟眼前这二人是司徒的双亲,现在也算提前见高堂了……
若她昨日没使小性,司徒也不至于挂念她深夜前来,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说到底,千扇对他俩是存了不少愧疚心的。
司徒家主却更为愧疚,沉声向千扇赔罪:“犬子无方,唐突了女君!在下已着人去寻那孽障,稍后便将其绑至女君跟前,任凭女君发落!”
千扇眼皮一跳,看司徒家主这架势,司徒怕是要吃不消了……一时,她不免为心上人担心起来。
司徒夫人瞧着十分慈眉善目,着人抬来数十只红木箱,蔼声对千扇道:“想必女君也舍不得责罚小儿,这些便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替儿子准备的赔礼罢。”
红木箱被抬上来,随便打开其中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雪沫见了纳罕,什么赔礼,莫不是聘礼吧?座上的吕太傅估计也是这般想的,连眉角都透露出一抹压抑之色。
千扇却只听进司徒夫人的头一句话,心下颇不好意思,她声音轻微,几乎是毫无底气:“此事过错不在司徒兄一人身上,本殿……本殿亦是有所理亏,谈何责罚?”
这说的什么胡话?身后的雪沫只想冲上前堵住自家主子的嘴,这事她竟自认理亏?女君的姿态是这么容易放下来的吗?
司徒夫人却露出了然般的深笑,司徒家主和吕太傅皆是一脸复杂,仿佛为小辈们的胡乱事操碎了心。
外头一阵马嘶,众人抬眼望去,竟是一身雪白官服的司徒直接策马闯进驿站,待到厅前才飞快下马行来。
司徒家主面色阴沉地训道:“急成这样成何体统!”
司徒却不急不忙先向千扇和吕太傅见了礼,尔后含有几许无奈地叹息:“爹,娘,您俩怎么过来了。”
司徒家主一声冷笑:“我不来,谁来收拾你的烂摊子?”
司徒一怔,将视线转向千扇,其中的询问之意显而易见。千扇对上他的视线,还未从昨夜之事上缓过神来,遂极为踧踖地避开他的目光。
司徒目色微沉,以为他的姑娘受委屈了。
这二人一番无声的交流落到旁人眼中,司徒夫人顿觉好笑,她上前挽住儿子,让他宽心:“我与你爹二人替你向女君赔礼道歉,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我们还敢为难女君?”
司徒这才注意到厅内摆着数十只大红木箱子,他微微蹙起眉头,一时难得无言。
吕太傅握拳咳了咳。
又是一道马嘶,一道稚嫩的声音蓦然响起,锦衣小童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扶着门框喘气:“帝,帝师大人,您跑太快了!孤,孤追不上!”
厅中除了司徒,其余人皆是一惊,竟然连圣上都惊动了!几人忙给新帝见礼。
新帝许是觉得先前的作为太不稳重,下一刻,他松开侍从的搀扶,昂首阔步迈入厅内,挑着眉头明知故问:“诸位聚在一块儿,是有喜事?”
众人面色一僵,既不好否认,也不好说是,算是集体被一个小孩堵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朝行千扇了个大礼,他轻声道:“昨夜冒犯女君,此事本该由扶玉来谢罪,还请女君责罚。”
新帝坐在高凳上,两脚离地晃着,觉得很是有趣。
千扇默默看着司徒如今这副知礼守礼的模样,嘴角不可避免地抽了抽,心道这人可真会装,若他昨晚也是这般的温文尔雅,今日她醒来何至于那般乏力?
是以,她一时没有接话。
厅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司徒安安静静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轻敛着眉眼,似是很有耐心。
而司徒家主碍于圣上在侧,不好当面发作,否则,他简直想把这孽障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此番情境,只好吕太傅出面替千扇解释:“大人来得晚了些,先前女君殿下已说过,此事……责任不在于大人一人,是以,无需再谈责罚。”说到后头,吕太傅这张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千扇没想到吕太傅会将她的话照搬出来,当下心中一紧,飞快朝司徒瞥去一眼,而他也刚好抬眼望来,目光清澈如许,仿佛只能容下她一人。
千扇忙端起茶盏假装饮茶。
屋内剩余几人面色各异。唯有新帝心直口快,小小的身板费力撑着桌子,颇为几分故作老成的姿态:“依孤看,不如直接成亲吧。”
这下,千扇差点被茶水给呛着。
吕太傅却蹙眉:“陛下,我官蠡女君身份特殊,贵国帝师大人亦不是寻常人物,成亲一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新帝颇为怪异地瞧了一眼吕太傅:“孤虽提议成亲,可又没提议马上成亲啊。”
吕太傅噎了噎。
话说到此处,有些事也必须着手安排了。司徒家主面色复杂地和其夫人对视一眼,双双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惋惜之意。
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本指望能留在北辰,继任司徒家家主之位,北辰皇族贵女任其挑选,不料,最后却被一名异国小姑娘勾了回去。
司徒闻言,长睫下的眸光闪闪,嘴角亦微不可察地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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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羲京城前一刻还在传的流言蜚语,下一刻便成了二人的一段风流佳话。
二十四桥明月楼的雅阁内,千扇嘣咯嘣咯咬着一块辣子兔头,颇为愤懑地瞪向始作俑者:“那晚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来驿站寻她,故意支开雪沫等人,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她在那晚不清不白。
司徒帮她倒了一杯相思薏米饮,毫不在意笑了笑,道:“我若不这般行事,你以为我能离开北辰?”
这话说的千扇哑口无言。
确然,在司徒的计划中,他本该在两年前便辞官去官蠡寻她的,奈何,那时北辰先帝病危,司徒又担起了教导本还是太子的新帝重任,朝堂之上脱不开身,这才食了言,失了信。
如今,北辰新帝已登基,朝廷关系几乎在前几年都被梳理了一遍,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承了司徒的情,自是不肯让他这一把手离开。是以,司徒只好借新帝登基一事,将千扇“骗”来了北辰,才有了后来的事。
念及此,千扇将兔头咬得更为清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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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辰的那日,漫天大雪纷飞,寒冷比千扇来北辰的那日尤甚。
千扇由雪沫扶着,三步一回头,仰头看向城墙上那些送行的身影,面上是微不可察的失落。
雪沫知主子心中所想,善解人意地宽慰道:“公主,不就是几个月么,待亲事一定,您还怕北辰不肯放人?”
千扇摇了摇头,想着雪沫不会懂,她等了司徒太久太久,每一回都是满怀期冀,每一回又都是怅然若失。虽然这回像是期冀多了些,可她还是会怕。
她忘了骨子里畏寒的战栗,在风雪中驻足良久,见心心念念的人始终未出现,终是艰难眨了眨长睫上覆载的晶莹白雪,神色黯然地上了马车。
然而,手才刚掀开车帘,千扇便立马怔住,她紧紧盯住马车内闲闲倚坐的白衣公子,觉得嗓子莫名发干。
雪沫双眼一亮,知晓自己不再适合留在此处,便自发地往另一辆马车走去。
司徒正悠悠给火篮添加木炭,听得响动,微微抬眼看向千扇,轻道:“还愣着作甚,你不冷么?”
千扇揉搓着自己冻得有些僵硬的脸,俯身进入车内。帘子被放下,光线昏暗了许多,千扇刚寻了个坐处,便被司徒一把搂了过去。
他点了点她的脸,指尖触到的地方皆是冰凉,他轻叹一声:“方才在外面磨蹭了那般久,是舍不得他人?”
千扇迟钝反应过来,觉得他明明知道她在等谁,偏要故意戏弄她,一时气都不打一处来,她推开他,怒道:“你又骗我?”
司徒乌墨般眸子颇为诧异:“我哪骗……”话还没说几个字,他猛地咳了几声。
千扇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看着,自己方才不过推了他一下,他便装得这般柔弱?好啊,她看他继续装!
但司徒却是咳得气息都不顺畅,两片唇瓣泛着水泽,脸色还有几许苍白。
千扇纳闷,装得还挺像。捕捉到车内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脸色骤变,连忙凑到司徒眼前,满是担忧道:“你如何了?”
司徒朝她微微一笑:“离开前被我爹训了一顿,不过不碍事。”
千扇却不信,起身要去脱他的衣裳。
司徒握住千扇的一只手,神情莫测玩味:“这还在马车上,扇儿此举未免于礼不合。”
“你少说话!”千扇语气凶巴巴的,可眼底逐渐泛起朦胧之色,司徒见了,眼波晦暗深沉,倒也没再制止她。
衣裳被解下,千扇撩开司徒的长发,看见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脸都吓白了,她抖着嗓子问:“为何你爹要这般训你?”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亲生父亲居然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司徒不以为意:“放弃司徒家少主之位,迟早都该来的一顿鞭子。”垂眸,撞进千扇隐隐含泪的双目中,心里一丝柔情化开,他揉了揉千扇的脑袋,温言絮语哄道:“别难过,若你感到愧疚,日后对我好些便是了。”
千扇红着眼点了点头,极为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衣裳穿上,然后仰头望他:“司徒,我们先去沉樱谷吧。”
司徒抚了抚她的眉眼,也不问缘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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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行至官蠡境内,司徒携千扇偷溜了出来,按照约定,他俩该和阿赖在南照国紫砂城外的老渡口汇合,然后通过走水路,顺流而行,半日之内能到沉樱谷。
白衣清雅的年轻公子跟在粉衣姑娘身后,两人皆未带任何随侍。千扇脚步轻快,偶尔停下来一个旋身,扬起的裙摆便像朵花一样明媚张开,很是惹人眼。
司徒浅浅弯起眉眼,倒是没料到,自从随了她,自己也会做出偷偷溜走这等离经叛道之事来。
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公子神色温和纵容。
等在渡口的阿赖百无聊赖地翘着腿坐在船舷上,见远处芦苇丛中手拉着手行来的二人,眉头狠狠一拉。
待二人离得近了,阿赖痛苦地背过身:“这两日师父师娘嫌我碍事便也罢了,现下你又带回来一个,好了,我成了一个万人嫌了。”
千扇认为阿赖过于自暴自弃,遂好心安慰:“不会啊,你还有六六六陪你,它不会嫌你。”
六六六是阿赖最近收养的一只黑白毛相间的野狗子,很是粘人。
阿赖几乎被憋出内伤,手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若是放在往日,两人早干上一架了。可看到一旁不动声色的司徒,阿赖又悻悻作罢,无力摆了摆手:“你别说话,直接上船吧……”
带回什么人不好?偏偏带回来一个他惹不起的高手!
船是小画舫,千扇心情极好地带着司徒去见她师父,留下阿赖一人在外头撑船。
船舱内,墨公子正和一冷面黑衣女子对弈,千扇冒失闯进来,欢喜唤道:“师父!阿七姐!我回来了。”
墨公子一心盯着棋盘,连头也不回,冷淡道:“哦。”
倒是黑衣女子先柔和了神色,她放下棋子,起身笑道:“是小千扇啊,过来坐。这位公子是你带回来的?”
毕竟阿七姐算长辈,千扇不大好意思说司徒是她的心上人,便挑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阿七姐,师父,这位便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呃,昔日的同窗,司徒扶玉。”
“同窗?”阿七的视线若有似无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千扇下意识松开司徒,将手往身后藏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