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番1(1 / 2)

自官蠡一路向北,天从湿热转暖,再从暖转凉,至北辰境内,十月的天已刮起凛冽刺骨的风。

外头是一望无际的莽原,枯黄的野草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后面几块光秃秃的岩石来。

金辕朱漆的马车内,千扇恹恹地捂紧手炉,纵使整个人陷在两床云被中,上下牙齿仍不受抑制地打颤。

旁边的雪沫同样裹着笨重的棉衣,搓着手,呵着气,不断往火篮中添加柴火。

主仆二人皆是畏冷之人,如今却不惧天寒地冻,来了北国这极寒之地。

越往北走,气候越是难捱,白日里还好些,勉强能见到一两丝日头,可到了夜晚,冷风便像生了意识似的,一个劲地往马车缝里钻。

这时,云被已不管用了,暖炉也冰冷得跟块铁似的,千扇为了御寒,几乎只能靠抖。

于是到了晚间露宿时,眼尖的侍从们便能发现,官蠡女君的马车一直在小幅度晃动……

这不免让众人想入非非。

北辰皇帝派来接引的官员在城门外见到的就是此副景象。

车外有侍从向她禀告:“殿下,北辰鸿胪寺右少卿在外头谒见。”

千扇闻言懒懒抬起眼皮,默坐了好一会儿,终是吝啬地伸出一小截手指往车窗外探了探,不出片刻,又飞快收了回来。

啧,真冷!

她裹紧身上的云被,认真想了想,觉得比起官蠡女君的形象,还是官蠡女君的性命更为重要。于是,毫无形象包袱的千扇直接唤人撩开车帘,裹着云被像团子一般下了马车。

一同随行的吕太傅早已候在外头。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刚落地的团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回了马车内。

众人:“……”有这么畏冷么?

马车内的千扇捂着胸口惊魂甫定,她与不明状况的雪沫对视一眼,尔后深吸一口气,将车帘撩开一道缝再确认一遍——正对面城门巍峨,灰蓝色的天下,站着一排前来接引她的官员,而为首的那位鸿胪寺右少卿大人,白裘玉面,披载清霜,墨发如染,容色倾城,不是司徒还能是哪个?

是了,司徒被尊为太子少师前,出任的便是鸿胪寺右少卿一职。时间一久,她竟然将这般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只消一眼,千扇便立马将帘子合上,然后飞速将身上的云被扒拉开,找出一件红梅色落雪披风。再从座下掏了半天掏出一面菱花小铜镜,对着镜子扶了扶朝云髻,雪沫忙又帮她点染了些胭脂,插上了几支钗环。千扇这才由人扶着,姿态从容娴雅地下了马车。

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众人一时无话。

司徒微不可察蹙起眉,转身轻声吩咐下属:“女君畏寒,请代我赠上狐裘。”

一行人浩浩汤汤入了羲京,城墙挡住大部分烈风,至少千扇不用抖了。狐裘边缘的白毛柔顺温软地堆在她下巴处,衬得整张脸愈发小巧精致。

千扇撩开车帘的那一瞬间,街头人群蓦然骚动,引得前面的司徒亦回头看向她。两人目光刚一对上,千扇便不由得心情好转,朝他露出自认为明艳不可方物的笑容来。

笑当是极好看的,由羲京百姓们的反应便能知晓。而司徒却一言不发,面色波澜不惊地转过头去。

千扇的笑半僵在脸上,灰溜溜放下帘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让你自作多情!

马车停在驿站。

一群人忙前忙后,司徒同吕太傅寒暄一番,又交代了几项入宫事宜,便匆匆策马离去。自始至终,除了最初的见礼,他和千扇却是连一句话也未说上。

千扇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即便两人长久未见感情生疏,但念在昔日的同窗之宜,一句私下里“颜同窗,近来可还安好”总要的吧?

驿站安置了地龙,室内暖和有如南天,千扇一进屋便把狐裘和外裳拖了,一身单薄滚进床榻间。小脸贴在云被上显出几许落寞,红唇轻咬着泛出几丝委屈。风餐露宿多日,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两个月前,她尚在官蠡王宫舌战群儒,与一群老臣就要不要建立炮台一事争论得如火如荼。中途宫人传来一道信报,彻底将他们一干人乱了阵脚。

——北辰帝王驾崩,幼子登基,各国派人前往北辰见礼,官蠡亦在受邀之列。

此番出行,本来吕太傅一人即可负起重任,奈何千扇软磨硬泡,硬是将政务扔回给本在养老的官蠡国君,自个却一身轻松,心心念念要来北辰同心上人团聚。

不过,千扇算盘打得再好,也万万没料到等她来了北辰,心上人却不肯领她的情。

接连四五日,司徒连人都寻不着,千扇整日窝在驿站,惧于风霜也不愿出门。

大概好几年前,她因游学亦匆忙来过羲京一回,只不过那时正值夏日,天气远比现在可人。而这回,她心有郁结,再加之气候和饮食不符的缘故,千扇难免出现面色苍白、胸闷头晕等水土不服之状。

雪沫端着药碗干焦急,明日便要入宫面见北辰君王,可公主现下这副模样,又如何能应付宫宴上的你来我往,杯酒言欢?

千扇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时不时撑着身子爬起来,眼巴巴望了望门口,见无甚动静,又黯然地继续躺着。

雪沫将此一幕收在眼里,转身,即吩咐下人去鸿胪寺报信。

不出半个时辰,下人在门外通报,鸿胪寺右少卿司徒扶玉听闻官蠡女君身体抱恙,故特意登门探望一二。

千扇在被子里冷淡应了一声:“传吧。”

隔着一道屏风,那人缓步入了室内,千扇只能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

公子行事端方,清雅有礼,始终与她保持着君臣该有的距离,看得千扇抓心挠肝,恨不得冲出去揪着他的襟领质问,为何说好的两年,结果却让她等了四年之久,还没有半点去官蠡寻她的觉悟?

司徒声音清浅:“女君在我北辰抱恙,实乃扶玉之过。若女君肯赏脸,改日扶玉陪同女君共同赏玩羲京可好?”

千扇本还皱起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她微微勾起嘴角,故作骄矜道:“司徒大人如今亦贵为天子之师,本殿乃小人物,如何敢劳烦大人?”

这话一听便知道她心怀了怎样的怨怼,司徒不由得哑然失笑,他静了片刻,盯着屏风对面那道人影,缓声道:“扶玉本还想邀女君前往栖梧阁共品九宫玲珑糕,以及二十四桥明月楼的八宝馐肴,还有雁春堂的醉鹅,南英巷的相思薏米饮……”

千扇连忙改口:“既然大人考虑得如此周道,本殿盛情难却,一切便有劳大人了。”

屋内的侍女皆忍不住抿嘴偷笑,雪沫也觉得自家主子在食物面前颇没操守。年轻俊雅的右少卿大人亦是忍俊不禁,他强绷住声音里的那丝笑意,温声道:“那扶玉便愿女君早日身体安康。”

次日卯时,北辰皇宫派人前来驿站接应千扇和吕太傅等人入宫。一夜之间,官蠡女君褪去病色,看起来生龙活虎得很,恢复力顽强得把驿站另外几名他国使者看得直咂舌瞪眼。

红墙碧瓦,宫苑深沉,坚实宽敞的青石路笔直延伸至巍峨的宫殿,数百名宫人匆匆来往,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音。

北辰新帝今年十三有余,生得粉嫩圆润,端坐在威严肃穆的大殿高台之上,竟也隐隐可见日后的帝王风采来。

千扇一板一眼复述了昨晚临时背的贺词后,便回至自己座上,两眼直盯着殿外身着银色铠甲的将士猛瞧。

那位将士巡逻了一番,似是察觉有异,忽然回过头来,对着千扇龇牙咧嘴一笑。

还真是李君染!

自结业之礼一别,他们几人四散天涯,一年里也难得联系几回。现下见了,竟也无丝毫生疏之意。

千扇亦朝他盈盈一笑。

下一刻,她便听到一声轻哧,千扇转眼看去,只见对面座上一名年轻女子,打扮得明艳动人,胡粉色流苏披肩配上大红牡丹底裙,和千扇的惯常装扮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方才她在猛瞧李君染的同时,这名女子也在光明正大地打量她。千扇表面不作理睬,心底却生了几许纳闷。她刚来北辰才没几日,不至于招谁惹谁,可对方怎就一副看她不顺眼的模样?

旁边的使者轻声告诉她,那是北辰相府家的二小姐,有着羲京第一美人之称的织锦仙子,杜云锦。

千扇这下便悟了,原来对方是在嫉妒她貌美。

新帝收下各国贺礼,虽然年纪稚嫩,但也不得不摆出一副稳重做派,见旁边的司徒眉梢都未动一下,他心下一安,抬手欣然道:“今晚和苑设宴,孤要宴请诸位来使!”

晚宴之前,千扇一行人由北辰的大臣领着游园。她百无聊赖走在后头,前面的吕太傅倒颇有兴致地与人交谈。雪沫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提醒:“公主,总有人探头往这处看,不知是否想寻公主您。”

千扇心念一动,道:“让那人过来。”

来人是个年纪颇小的宫人,见到千扇赶紧行了礼,恭敬道:“女君殿下,我家主上现在醉心湖,想邀殿下过去小叙一番。”

雪沫问:“你家主上是哪位?”

宫人攥着衣袖,面色为难。

千扇却道:“本殿知晓了,请引路罢。”

吕太傅见此,仅随意瞥去一眼,又继续与刘侍郎交谈。

醉心湖上泛有粼光,湖面东北角有一处凉亭,亭子四周置了玉色风帘,帘子透明,隐隐可见亭外湖景。亭子地上铺了厚实的毛毡,中央空出一块搁着小火炉,炉中的炭烧得炽热火红,上面置了一壶热酒。

亭边一株红梅迎风盛放,风中沁有缕缕幽梅之香,千扇捂紧狐裘,随手摘了几瓣梅花,对亭中人道:“未想北地此时便开了梅花,倘若有白雪应景,那当多好。”

亭中人闻言眼睛一亮,忙起身迎道:“北地素来严寒,若说大雪,估计再过上一两日便有了。小扇子,四年未见,你可还安好?”

“甚好,姜兄别来无恙。”千扇揭开酒壶,将刚采摘的梅花瓣扔进其中,不出一会儿,亭中梅香四溢。

“甚妙。”姜桓笑着赞道,转而又轻叹一声:“你好不容易才来北辰一回,我却苦于身份不得脱身,只得劳烦你亲自过来了。”

千扇也跟着轻叹:“不妨事。”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唏嘘之意。

六年前北辰司徒皇后独揽大权,姜桓非司徒氏所出,自然被其视为眼中钉。他本无意皇位,但为保住自己和母妃的性命,不得不装作脓包,前往绝峰书院求学避难。其中桃林一事,便是司徒皇后暗中派人所为。

而四年前未取得结业资格,亦是姜桓故意为之。

如今北辰朝堂早已没了司徒皇后的旧势力,新帝刚登基,对于他这位兄长虽有忌惮,但也还算关照,是以,姜桓前些时日刚从东越回来,在北辰谋了个闲散王爷当当。

忆及往事,姜桓既是庆幸又是惋惜:“你当日与我解除婚约甚是明智,否则便与我现在一般,终日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千扇笑:“若姜兄真心有自由,何至于脱不得身?”

姜桓摇了摇头:“年少时不懂事,现在安定下来,便想多陪陪我母妃。”

“这倒也是。”千扇想了想,如是道。

两人把酒言欢,聊到许多往事。

姜桓提到某年春日两人相约饮桃花酿那一回:“你那次不告而别,说是事出有因,可具体是什么“因”,你却始终不愿多说。”他将手肘搁在小案上,凑近千扇小声问:“现在过了这么久,你可能告诉我,具体是出的何“因”了?”

千扇一时有些讪讪,连笑意都带了几分牵强。

姜桓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迟迟不肯开口承认,便自个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司徒扶玉?”

千扇顿了顿,双手握紧酒盏,颇不好意思地应道:“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