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下沉,不断地下沉。
四周一片黑暗死寂,冰冷的黑水迅速涌进她的鼻腔,灌进她的胸腔,把她的肺挤成两片扁扁的树叶。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她耳边呐喊
“空气!空气!”
她张嘴想吸进空气,却被灌进了更多的黑水。大脑充血,然后迅速地像充气的皮球一样肿起来,一个充满了水的皮球,又沉又大又疼,耳朵发出尖锐的蝉鸣声。
她拼命挣扎,狂乱作出游动的姿势,试图浮出水面,水中却似有股可怕的吸力,生生拖拽着她的腿往下沉,沉向无底的黑水深处。
我要被淹死了!
她心中顿时充满了恐惧,我到底还是被淹死的!
胸口一阵剧痛,“嘶”一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尖刀划裂开来,鲜红的血喷射而出,血水在她的周围蔓延,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让人头晕目眩的红。她的舌尖甚至尝到了血的甜腥味儿。她想呼喊,用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要死了!
意识像一层薄薄的晨雾,风一吹,又消失了。
午夜时分,医院手术室,灯火通明。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警报响起。
“田教授,患者心跳呼吸骤停!”
“齐大夫,心脏按压,林教授气管切开,插管上呼吸机!护士,准备电击除颤仪!”
当意识像飘散的云絮再次一点一点聚拢,她发现自己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恬适而安宁。
身体所有的疼痛和窒息感都消失了,眼前白茫茫一片,鼻腔里充斥着一种她熟悉的气味,她辨认出这是酒精、消毒液还有紫外线消毒后臭氧混合的气味。
身下传来“叮当叮当”清脆又冰冷的手术器械碰触声,还有嗡嗡嗡的交谈声。
我这是在哪儿呢?
她好奇地翻了个身。她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轻盈,轻的像片薄纸,或者一片浮云。
她浮在空中俯视整个房间,双扇大门就在她的下方,好像随时随意她就可以飘出去。
整个房间一片忙乱,急匆匆的身影不断地跑进跑出。十几个绿色模糊的身影围绕着房间正中央的一张长台,嗡嗡嗡的交谈声正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她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看到了红绿光闪烁的心电监护,看到了巨大的无影灯,这是医院手术室!我怎么在这里呢?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谁?
她凝神细看,那圈绿色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意念一闪,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她便飘到了这圈绿色身影的正上空。无影灯下,绿影的间隙里,露出了一张惨白如纸紧闭双眼的小脸。这张脸,虽然有点浮肿,她却一眼认出,
这是我的脸!
我死了吗?她木然地望着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席卷而来。她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心电监护上依旧闪烁着的红色心电波几乎成一条直线。
她感到冰凉彻骨的寒意从她的指尖趾头一点一点钻进她的身体。门外有温暖的亮光在吸引她,在她耳边不停呼唤
“来吧,来吧,带你去往温暖安祥之地!”
这里越来越冷,她要走了!
像是靠近了一个巨大的宇宙黑洞,她的身体被猛然一吸,意识再度消失。
“从目前来看,蛛网膜下腔渗血已经止住了,颅内吸出积血约70ml,现在准备颅骨复位固定。麻醉师,患者心率多少?”
“心率128,出现室性异位心律!”
“护士,中心静脉胺碘酮150mg,电除颤仪待命,准备再次电击除颤!”
“是!”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体在随着波浪轻轻地摇晃,她仰躺在水面上,像一片树叶般轻飘,毫无份量。
四周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无边无际的水,泛着黑粼粼的光。天空像墨泼过般,黑得发紫,只有遥远的天水交际处,露出一抹微弱的淡紫色的曙光。
我在哪儿呢?
她试着喊了一声,无声无息,却引起喉咙一阵刀割般的疼痛,痛得她紧皱眉头,下意识抬手抚摸自己的颈部。我没死,死亡会带走身体所有的疼痛,就像刚才,自在舒适地飘在空中。
意识到这一点,她那惊恐不安的心感到了一丝安慰。
四周静得离奇,既看不到鸟儿掠过水面觅食,也听不到波浪拍打水岸。
我一定是深陷噩梦,远处那曙光就是这噩梦的尽头。
极目望去,那淡紫色的天水交际处犹如天际,遥不可及。她深深地叹息,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她把恐惧与绝望深藏在冷静的面具之下,但它依旧存在,不断与她内心的勇敢坚韧缠斗。
她想哭喊想尖叫,可这只会让自己如雪崩一般,瞬间崩溃倒下,沉入湖底,永远孤独地陷在这噩梦之中,那会是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
她感觉整条背部到足跟越来越冷,湖水的温度在下降。要想不被冻死,永远沉入这冰冷的湖底,她必须马上行动,游向那曙光之处,可是她并不会游泳。
十岁那年夏天,她带着妹妹小梅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流经梅城的麓河边上玩。她正在沙滩上专心堆彻沙堡,耳边突然传来小伙伴们的惊叫,她抬头望向河面,惊愕地发现小梅正在河面扑腾,两只手挣扎着拍打水面,倏地,她的头沉了下去,整个被卷入水中,她掉进了一个漩涡。
她不假思索立刻跑过去,一步步朝小梅消失的位置走去,她忘记了自己根本不会游泳。突然一脚踏空,身子扑进河里,她也被卷进漩涡,口鼻呛水,眼前一片漆黑,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她和小梅最后是怎么完好无损地从漩涡里出来的,对她一直是个谜。她只记得当时鼻腔呛水,无法呼吸时,内心深处的恐惧,这恐惧让她从此再不愿意靠近江河湖海,包括游泳池。
水的浮力比平常的大,只要不用力挣扎,就足以支撑她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还好不会被淹死!”这一点让她感到些许安慰。
她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灰色亚麻长裤、黑底白圆点真丝衬衫,她的平底小白鞋也还套在脚上,手脚看上去完好无损,她试着动了动它们,有些发麻但活动不受限,她接着翻了个身,身体却倏地沉了下去,她呛了一口水,引起一阵剧咳,手脚不听使唤在水中一顿乱刨,她竟然又浮了起来。
“还是可能会被淹死的!”她一边拼命地踩水,一边咳嗽。
咳嗽终于平息了下来,她默默地命令自己。
“好,划动手臂!蹬腿!游起来!”
双臂机械地伸过头顶,用力向后划动,再猛一蹬腿,发现湖水竟滑得像参油了似的,身体“刺溜”一下窜出去老远,她又惊又喜,她真的游起来了,而且还游得不错!
她想哭,又极力憋了回去。
“夏晓芙,你个孬种!千万不能死在水里,会泡得变形,像怪物一样难看恶心!”
她努力地向着曙光游去。
湖水越来越冰冷,她好像听到了温度“滴滴滴”下降的声音,泡在水里的胸腹部,特别是腹部,传来一阵阵刺痛,就像成千上万支细长钉反复刺入她的皮肤、她的肌肉直至她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