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游得越快,呼吸越急促,喉咙越发感觉剧痛。
曙光在前方,很远很远,她不能慢下来,更不能停下。
手臂越发酸痛,每一次向前划动都需要她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喉咙在燃烧,呼喊着停下来休息,牙齿“格格格”的打颤声却不断催促她,
“快点,再快点,停下来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
“再划100次,我就停下来休息。”
她对它们说,心里默数手臂划动的次数,数够一百,
“再来100次,一定停下休息!”
然后一百再一百,直到她精疲力尽,四肢瘫软,一动不能动地浮在水面上。
她的喉咙犹如烈火焚灼,眼皮沉重如铅,她太累太倦了,
“不要再苦苦挣扎,就安息在这里吧。”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像羽毛一样轻柔。她的双睑耷拉了下来。
她梦回到了奶奶的小院,院里的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串青翠欲滴的葡萄,奶奶的摇椅在葡萄架下的阴凉处轻轻地摇晃,上面放着她的那柄小花布镶边的大蒲扇,邻居家的大槐树上传来时断时续的蝉鸣声。
她正纳闷“奶奶又去谁家聊天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颤巍巍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她,满脸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像朵盛开的菊花,浑浊的眼睛慢慢闪出温和慈爱的光,这是她铭心思念的奶奶!
“我的小阿芙,你回来了呀!快到奶奶这里来。”
奶奶伸出了皱巴巴的双手,她的双手如旧皮革般温润柔软,臂弯如摇篮般舒适安全。
她顿时泪如雨下,这辈子所有无法与人言说的委屈和艰辛都在这一刻,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奶奶!”
她渴望投入奶奶的怀抱,再次埋首在那熟悉的温暖气息里,如果说这是她余生最后一点幸福,她死而无憾。她伸出双手作出拥抱的姿势,朝奶奶跨出了一大步。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脑海响起,
“夏晓芙,你一定要回来!夏晓芙,我又遇见你了!”
她迟疑了一下,这个坚定的声音从她的脑海响起又在心里回响,
“夏晓芙,回来!”
她泪眼朦胧望着眼前这个老人,蓦然想起,“奶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一阵风吹来,葡萄架,院落,摇椅如沙画般一点一点在风中消散,奶奶慈祥的面容也渐渐隐去,融化在她的泪水中,
“我的小阿芙,小阿芙。”
她微弱的呼唤声越来越遥远。
湖面起风了,风拂过水面,远处响起了微弱的波浪涌动的声音。
她睁开了眼睛,那抹曙光越来越亮了,不远处的天空也隐隐由墨黑过渡成亮紫红色。她离曙光越来越近了,一丝欣慰之感从心底升起。
当她试着抬起双臂时,却发现自己快要冻僵了,像是个生锈的机器人,肘关节膝关节生涩僵硬,让她动弹不得,她急得又哭了!边哭边用两只手掌轮流用力来回搓肘关节,然后是膝关节,反复搓了许久,四个关节才恢复知觉,虽然还不太灵活,但总算在水中游动了起来。
她急切地挥动起双臂再度启程,笨拙地朝那曙光游去。
四肢的知觉慢慢地回来,酸痛也锲而不舍地伴随而至,四肢像被绑了四个沉重的沙袋,每抬起来划动一次蹬一次都要她咬牙费尽全身的力气。
她所有的体力已消耗殆尽,那曙光看起来虽更近更亮了,却依旧遥不可及。
她只觉得自己的信心和力气一样,正从她的体内一点点渗漏出来,直到漏个精光,她会像只破皮球,瘪瘪地漂浮在这湖面上。
“我无论如何都游不到那里了!”
她沮丧地想,眼泪止不住地顺着她冰冷的脸颊落下来。她感到从没有过的绝望与无助,就像被抛弃在黑暗丛林中,独自抽泣的小孩。
波浪涌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她甚至还看见了远处微风吹起的层层涟漪,水温也缓和了些,不再是侵入骨缝的冰冷。
这湖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有了一点点生气。但是,她的精力却好像完全被抽干了,蔫蔫地只想睡下去,就这样一直迷迷糊糊睡下去。
突然,腹部感到一阵剧痛,似被匕首刺中,尖锐的刀锋又在她的腹腔里搅了几圈,把她的内脏搅成了一团糟。疼痛令她全身抽搐,蜷成一团,慢慢往下沉,水淹没了她的肢体、颈部、她的嘴,然后是鼻子,冷水的刺激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更多的冷水灌进她的鼻腔、气管,引起一阵呛咳,胸骨处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令她马上从迷糊状态清醒过来,惊恐地挥动双臂往下压水,把头伸出水面,猛吸了一口气,缓解胸口的剧痛,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伸直四肢,让水的浮力把她慢慢托举出水面。
当她整个身体再次回到水面上时,她惊奇地发现腹部出现了一个弧形的光,一点一点逐渐形成半球光体,最后是一个完整的光球。
她呆呆地望着这个光球,忘记了刚才撕心裂肺的疼痛,光球依附在她腹部许久,然后稍稍升起一点点,又轻轻落下,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反复多次,似乎是不舍得离开。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股柔情,眼泪夺眶而出。她伸出手想抚摸它,光球却再次冉冉升起,这次它没有再落下,而是朝那曙光缓缓移动。
不!一声大叫在她脑海回旋,她纸一样苍白的脸颊涌起两片潮红,鼻翼煽动,呼吸急促,再度失去的恐惧与痛楚燃起她心中的怒火,
“它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它从我身上夺走”
她迅速翻过身体,挥划双臂,追赶不断漂移向远方的光球。
光球不疾不徐,在她的前上方漂移,有时好像就在眼前,伸手可触。她想捧它在手心,想亲吻它,把它安放在她身体最温暖安全之处。她朝它伸出双手,它却像调皮的孩子,一下弹出去很远,让她再次奋力追赶。
她忘记了四肢的沉重疲惫,腹部的剧痛也一去不返,她的眼里只有这个光球。喉咙仍有火灼之感,每当她飞快游动直至气喘吁吁之时,她便感到一团烈火在炙烤她的喉腔,每吸进一口空气,青色的火苗就窜得更深一些,直舔至心肺。她不得不停下来让呼吸恢复均匀柔顺。
光球犹如与她心灵相通,她停下来,它也一动不动,静静地浮在空中,它在等她。待她划游过来,它落下,轻触她额前的头发,犹如一个亲吻,一股暖意瞬时如融化的黄油,从她的额头一直扩散到她的心,再至全身每一个细胞。
光球再次浮起,引领着她,一起向着曙光前进。
湖水的温度逐渐上升至接近体温,湖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的涌动闪烁,天空从紫红色逐渐转成了明亮的橘红色,天水交际处隐隐出现高低起伏的群山,群山背后,一抹耀眼的亮光浮现,是灿烂的金色和珍珠般的银白。
越靠近湖岸边,光线越亮越刺眼,她不得不眯缝起眼睛。
白色的沙滩向两边绵延数里,直至远方陡峭的黑色悬崖,湖岸近在咫尺。
然而,强光下,光球的形体却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光晕。它不再让她追逐,而是绕着她不停地转圈儿。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良久,她明白了,它是在跟她告别,而她不得不放它走,去往更光明之地,不管她心里有多么悲伤和不舍。
泪水滚滚落下,它缓缓地旋转着上升,上升,直至消失在一片让人无法目视的光明之中。
“我到底还是再次失去了它”她喃喃自语。
痛楚、自责与愧疚交织在一起,像永不知疲倦的老鼠,用锐齿啃噬她的心。她曾无数次祈求它的原谅,原谅她放弃它,原谅她的不得已,原谅她的无能为力,原谅她的自私。她原应该像阿玟一样,为了孩子,忍辱负重,即使不得不亲手把自己一点一点埋葬。然而她没有。她是个自私懦弱的女人,没有资格做妈妈。
困绻疲惫再度袭来,她心灰意冷,如果这还是梦,就在梦里沉睡下去吧,至少她已经不再受彻骨之寒的折磨,也不用再经历黑暗中的恐惧。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在湖面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