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承〉(2 / 2)

「妳会感到罪恶感吗?」

友利偏头一想,促狭地笑。「倒也不会哎。」她耸肩。「对犯错的认知,不影响一个人会不会感到抱歉吧?」

虽然很幼稚、孩子气,却不笨的样子。相泽咀嚼的速度愈发缓慢。

老板轻轻点头。「妳說得是,就这年纪而言,妳对人的观察好像算是相当入微了。」

「不敢当呀。」友利也郑重地装起客气来。

「说来有趣,那些渐渐变成常客的客人,最后话匣子总会越来越开,什么都能聊。」这次换老板说起来。「但是像这样,第一次光顾就这么坦率的,妳真是头一遭。」

「喔,这个啊。」友利的笑容转苦涩,逐淡下。「我没有坦承的事已经很多了。」

说到这里,好想知道他作何感想,说不定他觉得很差劲,他会瞧不起自己。友利好强地不让心情形于色,却又不敢向相泽确认一眼。

「例如,非法竞赛吗?」相泽真的开口了。「妳不承认,但也没否认,果然是有吧。居然是为了宣泄精力参加,真天真。」他不以为然地说。「徒有华丽的个性,却用在缺乏合理性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白搭。」

「大家跟我说的几乎都一样呢,问我为什么不当英雄、这个性不是很适合吗之类,一定要问出个理由才放过我,不过还是想说服我的人最可怕。」友利不小心让一丝嫌恶溢于言表。

「所以,为什么?」

两个客人,相隔三个座位。老板稍稍觉察出,年轻的客人那番话都是说给另一人听的,便不置喙半句。

「我不适合,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想当绝对的好人,我就是随兴所至,讨厌被教条管束。业界本身恐怕也不该出现这样的人。图名图利什么的,我也不是特别在乎。」她换了更从容不迫的语气,和缓地娓娓道来。

这年纪没有英雄梦,非常罕见,尤其发生在个性如此强壮的年轻人身上。相泽继续啜饮,暗暗觉得不妙,不晓得是否为酒精催化,话多了点。

「有劳妳的自知之明,英雄科的老师可以省下开除一个学生的力气。」

虽然说法有点刺耳,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友利猜想,这大概就是他的说话习惯,没有特别的意思。

「谢谢你的理解。」友利无力地笑了笑。

「……至今被我勒令退学的学生,不乏和妳一样的家伙,差别在他们缺少这一层认知。」

友利眨眨眼,有些意外地望向相泽,他顾着用筷子戳弄关东煮,没有对上视线。

「你好像对我形容的状况有所感触,而不是直接把我当敌人预备犯。」

「我看的小鬼够多了……」相泽话说到这儿便打住,他本想道『我多活妳几年不是白活的』,旋即认为过度摆出长辈的架子,只会教人恶心。

她会反感吧,即使非自己的学生,不得晚辈们发自内心的敬意仍是损失。相泽目光斜睨过去,正好巧见她被白萝卜渗出的汤汁烫口的模样。还是会怕烫啊?一旁传来不断呵出热气的声音,他嘴角偷笑一下。

盘子空了,只剩一点啤酒,相泽喝得不急不徐。友利突然为食量感到莫名不好意思,点的关东煮已经不少了,方才还这么多话,吃的速度变好慢。

「刚刚那种事不准再有。」相泽语带警告地说。「不要总是惹麻烦让人帮妳善后。」

友利肩膀垮下,没有为自己辩驳,半是委屈、半是小心翼翼地望向相泽。

「而且妳是明知故犯。」相泽严厉道。「妳不笨,表现成熟点。」

她垂下视线,一脚不安地轻轻晃动,最后转回桌面,用吃来掩饰难为情。要听话。她暗中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害他辛苦。

当餐车桌前的两人归于静默,老板偷打量着他们;这名门面疏于打理的男子一脸委靡,说起话有气无力,单从外在真看不出端倪,然而少女似乎别有心思,若非看走眼,就是他确实有什么深藏不露;另一位小客人落落大方不失端庄,举手投足自然而然地发着优雅,但眉眼间藏不住心机和倔强,果然年纪甚轻,锋芒悄悄毕露了。连她的诚实都有她的用心在,只是动机很简单。

「你会……很生气吗?」友利小心地试探。

「没,是妳确实太需要有人教训妳。」相泽没好气地道。

友利瑟缩一下。他明明就有生气的样子。

「看来妳成长到多数时候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才会抱着永远不会有问题的侥幸心态。」

友利唰地红了脸,一愣一愣地凝望相泽,相泽懒洋洋抬眼,目光飘向她。这场对话开始这么久,终于再次眼神交会。回望他的注视,友利有些畏怯,双颊热滚。他的愤怒与不耐烦总是传达得特别明确,而心思难以猜透,教人不知任何亲近。那句究竟是沉重的责备?还是一种拐弯抹角的认同?

「个性很好,不要用在这种地方。」相泽总觉她眼神有异,那诡谲的光芒令他不适,赶紧别开眼,喝完最后一口。「结帐吧。」

已经结束了啊,今天的缘份可说是不少了,没什么好要求。友利失落地面对已经冷掉的晚餐,漫不经心地吃完最后一点萝卜。说不定今天引起他非常大的反感呢。友利无法厘清自己在做什么,总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对,她又为何坚持要吸引他的焦点?她深深自我轻视,因为人家是英雄,便急欲表现自己,竟然这么肤浅。

「不好意思,这边多少?」

「啊,刚刚已经结完了。」

「吭?」友利不禁提高了音量惊呼。

「刚刚的客人已经付清了。」老板比了比相泽坐过的位子。

「唔?那怎么——」本来想说『那怎么行』,但这句不该是对老板说。

「没问题的,欢迎再来啊。」老板摆摆手,当作道别。

友利支支吾吾地道谢,茫然离开,难以置信发生什么事,心跳得好快。天色早暗下来,路灯打亮了四周,灯罩下绕着数只蚊蛾。他等在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