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朝灯火那边,踅摸过去。走到房前一排栽满月季的花坛边,听房中有人道:“……葛嫂子,你有所不知。上个月月末,小姐穿了件浅红罗纹锦衫。陈阿皮瞧见了,有意奉承,张口就来了句,小姐,你这身衣裳真是好看!穿在身上,显得你没那么黑了,身量也苗条啦……”说话的正是扫香,她话还没完,葛嫂子已笑得停不下来:“哎呦!哪有这么夸人的?这到底是夸人哪,还是寒碜人哪!”
葛嫂子笑了一阵子,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咱们这位小姐是什么人哪?她是九重天上的明月,旁人都是不起眼儿的星斗,都该众星拱月地,捧着她围着她,稍不如她意,她便记恨在心。陈阿皮一句话得罪了她,自是没有好果子吃喽。你瞧这次,为哄小姐高兴,给那姓袁的找不痛快……”
两人听她提及“姓袁的”,不禁互瞧了一眼躲在花坛边,凝神细听:“吕管事只不过费了些嘴皮子,扫香你说是受了皮肉之苦,实则也只是在手臂上,撒了些能显出伤痕的药粉,迷惑那姓袁的而已。只有陈阿皮,着实受了不少罪。一则他真以为你那手臂,是他管束的猎犬所伤,胆都吓破啦!二则……”
扫香接过话来,语含讥讽:“二则吕管事照小姐的意思,吩咐他给姓袁的再烧顿饭。这下子可苦了这莽夫了,把这厨房弄得浓烟滚滚,他自己也叫浓烟熏得苦不堪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实在忍不住,嗤笑了起来。葛嫂子笑岔了气,歇了一阵子,才又说道:“可不是么?他把我这儿糟蹋得不成个样子,我费了姥姥劲儿才收拾好!”
扫香道:“这个陈阿皮受的罪,可不止这一桩。”言语之间,透着知晓旁人隐秘之事的得意。葛嫂子来了兴致,忙道:“哦?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扫香妹子,你快说与我听听!”扫香卖起了关子:“葛嫂子你是知道我的,对小姐素来忠心不二。这件事事关小姐的隐秘,我……我不能说。”
这话愈发勾起了葛嫂子的兴致:“扫香妹子你自幼就在小姐跟前伺候,论起忠心从老爷小姐,到满宅子的奴仆,哪个不对妹子你交口称赞!”扫香乐呵呵地故作谦逊:“哪儿有哪儿有,葛嫂子!你莫要瞎说!”那葛嫂子道:“满宅子的人都这么说,莫非大家都是瞎说?”顿了顿,又添了一把火,“我腌臜老婆子一个,只能在这厨房里打转转!不像妹子你,模样又俊俏,手脚又爽利,怪道能叫小姐高看一眼,早早就挑到自己房里去伺候,面子尊荣月银不菲,还什么事都不瞒你!啧啧……”不无艳羡地咂着嘴,“好妹子!叫我这腌臜婆子也沾沾你的光儿,就跟我说说是什么隐秘事吧!”
扫香显然极为受用,咯咯娇笑,言辞间已略有松动:“你莫难为我!若是能说我早告诉你了!”她话锋忽地一转,“葛嫂子!上次吕管事张罗着,给我们下人每人做了两件夏衣。你说那衣衫太花哨,我却觉得穿得似模似样,不知你的那两件穿没穿啊?”
葛嫂子似乎愣了一下,立时笑道:“没穿没穿!我都是老婆子了,哪儿能还穿得像个老妖精似的。妹子你就不一样了,玉娃娃一般的可人儿,就该穿得花哨些。我那两件还放在箱子里呢,搁在那儿也只能叫我,把好东西给糟蹋了。就送给妹子了,我一会儿就去拿。”
扫香极为欢喜:“葛嫂子你也不是外人,说与你听也无妨。不过,你可不许再说给旁人听了。”葛嫂子笑嗔道:“你把老嫂子看作什么人了!”扫香这才低声道:“小姐命陈阿皮管束的,压根儿不是什么猎犬!而是玉面火猴……”葛嫂子着实吓了一跳:“玉面火猴?怎么会是那妖物!”扫香猛地警觉起来:“怎么?葛嫂子听说过那东西?”
房外两人听两奴的反应,竟这般强烈,愈发仔细听了起来。葛嫂子并未立时应答,似乎稳了稳心神,才肃声道:“算起来,那妖物有三十多年没在沙阳现身了,你们还小,没见识过那妖物的厉害。小姐怎能将它们,招进宅子里来了?当真糊涂!”
扫香吓到了:“没……没那么邪门儿吧?”
葛嫂回想道:“三十三年之前,我十五六岁也就你这么大点儿。那年端阳前一日,临近天黑时,镇子上忽然涌来乌央央的,一大群玉面火猴,少说也得有三四十来只。那群玉面火猴掩着暮色,避着人群,躲到我们镇子东边儿的花姐姐家后院。花家姐姐见它们一个个,神形惶恐萎靡,疲惫不堪,还有不少负了伤,身子上不是瘸腿少眼,就是血渍淋漓,当即料想,它们定是叫猎户围杀,才逃难来的,心里顿时可怜起它们来,就把它们留在了家里。”葛嫂子叹了口气,似是不忍再往下说,“唉!谁料这一留就留出祸根来了!”
扫香忙道:“后来怎么样了?”
葛嫂子道:“留下来后,花家姐姐又是想法子给它们治伤,又是搭窝棚给它们歇宿,又是摘果子给它们吃。没过多久,那群玉面火猴,就恢复了活力,可一同复元的,还有它们藏在心里的凶残!它们似是极为害怕叫更多人发觉了行藏,为掩行踪,一天夜里,有只玉面火猴摸进了花家姐姐房里,伸出两双尖尖手指,猛地划破了她的脸颊!花家姐姐脸上一僵,刚要叫喊喉咙也僵了,跟着她脖子、上半身、腰肢、双腿、双脚,渐次全僵了起来。然后,那只玉面火猴,又进了花家姐姐爹娘的房里,划伤了二老。两人也是浑身发僵,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得动弹。”
房外钩月时明时暗,一阵凉风吹过,月季花枝的暗影,轻轻摇了几摇。袁净初听得害怕朝狐晏身边靠了靠。狐晏拉过她柔荑,紧紧握住。再听时,房里葛嫂子正说道:“……恰好那夜,我从家里偷碎银子,买胭脂的事儿叫我娘发觉了。娘要打我,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想着素日,和花家姐姐玩得极好就跑到镇子东边儿,来扣她家的门环。往常我也半夜,敲过花家姐姐的门,她从来都是极快地点烛开门。谁知这次我扣了半晌,房里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心里犯了疑,跑到房后的巷子,想从巷子里码着的柴垛子上翻进她家后院。”
葛嫂子似是说得口干了,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我到了巷子那里,却见后院院门大开那群玉面火猴,正朝外跑,想趁着天黑赶快离去。它们瞧见了我,见我发觉了它们的行踪,忽然朝我围了过来,个个目露凶光。其中有一只尖尖手指上,带着血渍的,双手一探,猛地向我扑了过来。它的手指碰到了我的左手,正要用力一划,却突然像发病了似的,四肢一软,眼神也变得病恹恹的,没了神采。紧接着,又有十来只玉面火猴,忽然也出现了这种状况。那群玉面火猴自顾不暇只得弃了我,穿过巷子,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扫香道:“怪道你左手上,一直戴着个护手难道是那个时候伤的?”略一思忖,“不对不对,那个玉面火猴只是碰了一下你的左手并未来得及下毒手。”
葛嫂子哂道:“只是碰了一下,就够我受的了。我左手手背上这一块,从此僵得像石块一样,又硬又凉。为避免这一块扩散,年年都要将手背上的皮肉,生生除去。次年新长出来的,仍然像石块一样。”
扫香道:“那花家姐姐一家子,岂不是更为糟糕?”葛嫂子悲声道:“那群玉面火猴跑走了好半晌,我才稳住惊惧,跑到花家姐姐房里时,她僵僵地躺在床上,就像个石人似的。我从她的脸,一直摸到脚趾,皮肉硬得硌手,没有一处软乎。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透着活气儿,盯着我不住地流泪。”
扫香倒吸了口凉气:“我原以为,小姐不过想借玉面火猴,吓唬吓唬姓袁的,原来竟是想将她化作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