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闹腾过后,袁净初不再冷颜以对,狐晏风光霁月,亦把气闷与困惑,拋于九霄云外了。两人反倒愈显亲密起来。袁净初站于阡陌间,只管浇菜。狐晏负责舀粪挑粪,一遍遍往返于菜畦,与粪水池子之间。虽每回进草棚前,总要屏住了气息,却仍旧乐此不疲,倒像是领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差事似的。他性子懒惰,从未想到自己某日,竟也会躬身劳作。若叫阿姐阿娘瞧见了,估计俱会惊得张大了嘴巴。
两人忙碌间,午时渐至。月门处忽走进三个人来,为首的是吕管事,杏眼婢女和一个圆脸矮个的中年汉子,紧跟其后。吕管事步履匆匆,气急败坏,甫一进园,就冲西角的狐袁两人高声告罪:“袁姑娘!公子!真是对不住!”袁净初正浇着茄子,手上一顿,看了一眼旁边的狐晏,站直身子道:“吕伯何出此言?”狐晏暗暗冷笑:“老东西又来作妖了。”
吕管事快步而来,连连拱手歉然道:“两位的午饭,恐怕还得候上一阵子,才能送过来了。”甚为恼怒地,横了身后那中年汉子一眼,“都是这陈阿皮误事!我家老爷养了几条猎犬,平日均由这陈阿皮照料。方才,婢女扫香自厨房取了食盒,正给二位送来。岂料这陈阿皮没约束好猎犬,叫它们悉数跑了出来!那几条猎犬嗅到饭菜香味,半途扑下食盒,争相而食,把整盒饭菜全糟蹋了。”
告罪间,三人已走到狐袁两人跟前。扫香满面愠怒:“陈阿皮!你看我的手臂!”略略伸出左臂,只见她袖口已烂,小臂上爪痕宛然,隐带血渍,“若不是我躲得快,我这条胳膊,不定叫它们抓成什么样儿了!”那陈阿皮低着头,抖如筛糠,不住说道:“小的知错了!求管事和姑娘,不要……不要告到老爷跟前!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小儿,若叫老爷赶了出去,没了差事,他们可就……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他是个老实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吕管事沉声打断:“厨房的葛嫂子方才做好了饭,她大女儿来报,说她爹痰症犯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葛嫂子心里着急,匆忙随女儿回家去了。现下没了厨娘,袁姑娘和公子早早赶来,顶着大太阳忙了大半晌,累得汗流浃背,难不成叫他们饿着!陈阿皮!看老爷回来怎么收拾你!”
狐晏满腹狐疑,怎地这些事好巧不巧,皆凑到一块儿了!他俊眉一轩,讥诮地瞧着吕管事。袁净初亦有疑窦,却未多作他想。
吕管事瞧向狐袁两人,温言赔罪:“这事也怪老奴,老奴原想着两位在园子劳作,定然饿得快。是以,早早就吩咐了葛嫂子,命她先做袁姑娘和公子的。不料她方做好两人份的,她大女儿便来了。”叹气摇头,一脸愧色,“真是……真是对不住了。”
吕管事不待两人言语,又略略转身,对陈阿皮厉言道:“此事因你而起,你便得弥补过错。若弥补得好,我自不会禀告老爷。”陈阿皮大喜,唯唯连声:“多谢管事!请管事吩咐!”吕管事道:“你快去厨房,再给袁姑娘和公子做顿晌饭来。”
陈阿皮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小的是个粗人,自来连灶台都没摸过,做饭这等精细活儿,小的怕是……怕是做不来……”吕管事把脸一沉,陡然拔高嗓音:“那照你说该吩咐谁做?!是才叫猎犬所伤,连膏药都没来得及敷的扫香?还是去把老爷叫回来,吩咐他去做?”
陈阿皮老实巴交,直吓得脸色苍白:“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小的这就去厨房!”急急转身出了菜园子。吕管事浅浅一笑,不住赔小心:“叫袁姑娘和公子笑话了,待陈阿皮晌饭做好,老奴立时就送过来,对不住两位了,请两位多多担待。”瞧向扫香,“你小臂伤得不轻,快去擦些药膏!”又朝狐袁两人歉然道:“那……两位暂且先浇着,老奴告退了。”带扫香走向菜园子门口。
狐晏想及今晨在正堂喝茶那件事,原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虽心知这老奴,又是不怀好意,可人家一上来就勾腰屈尊,又是告罪又是赔小心,还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仆从,即便愤懑,当面亦无可指摘,只能闷着。狐晏气虎虎地,瞧着那一老一少转过月门,甚为不快,一抬脚踢翻了身畔的空木桶。
两人无奈,只得又忙了起来。谁料左盼右盼眼瞧着立时就到申时了,晌饭还没送来。狐晏饿得前胸贴后背,懒病也发作了,挑的粪水,一次比一次少。袁净初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浇菜也不似先前麻利了。
狐晏又朝月门处,张望了五六回,连鬼影子都没瞧见一只,脸上苦得好似吃了十来斤黄连似的:“袁姑娘,你到底怎么得罪这老货了?”袁净初心里也不痛快,闷声道:“我今日头一次见他,何来得罪不得罪。”轻叹一声,“不过,我爹他……”迟疑片刻,续道,“我爹他有几次,在青……”她原想说青楼,忙改口,“在外闹事,得罪了人。那些人多把账算在了我头上。兴许,这次也是一样。父债女偿,亦是天经地义。”
狐晏嘴快:“哼!什么天经地义,你那爹就是个无赖,别人倒是想把账算在他身上,可他老人家,死猪不怕开水烫。别人也没法子啊,只能拿你撒气……”猛然止住,脸上一阵尴尬,“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爹他不是死猪。我是死猪,我不怕开水烫。”
袁净初一个没忍住,险些笑翻:“对!你不光是死猪,还是一只怕臭的死猪!”狐晏盯着她眉开眼笑,两人心里的郁郁,俱都烟消了。
正笑闹间,忽听有人道:“两位久等了,饭来了。”却是吕管事提着食盒赶来了。狐晏拉长了脸:“吕管事,吃你家一顿饭可真不容易。”吕管事忙笑道:“那陈阿皮是个粗汉子,手脚太慢,两位多多包涵。他一做好老奴就赶紧过来了。来!两位趁热!”将食盒递了过去,狐晏接过。吕管事又告了一阵罪,即出了菜园子。
狐袁两人早饥肠辘辘了,将食盒放在水井沿上,各各端起碗,就吃了起来。谁知夹菜一入口,茄子,咸的,好似加了一罐子盐;豆腐,馊的,显是放了好几天的;芸豆,又苦又麻又甜又糊,天知道怎么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