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吕管事引着狐袁两人,走了一阵子,穿过一扇绿萝垂挂的月门,到了后院菜园子。那园子分作了大小不一的菜畦,种了各色不同的瓜菜,阡陌往复其间。吕管事当先走到园间小道上,边走边逐一交代:“这片茭白得多浇两遍,那边的茄子、辣椒,稍稍浇一些便成。对了!辣椒在浇粪水之前,要先用清水浇一遍。”远远指了指园子西角的一处草棚,“喏,粪水池子在那里,池子后面有口水井,可以在那里打清水。木桶、扁担什么的,俱都放在粪水池子那里了……”
吕管事喋喋不休,袁净初认真听着,不时应答一声。狐晏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左看看右瞧瞧,心中腹诽个不休:“这又是挑粪水,又是打清水的,俱是些体力活儿,袁姑娘弱质纤纤,必会要我相助。打昨日起,她就一直冷着我,我可得好生摆摆谱儿!”颇坏心地瞧了袁净初一眼,“我也不贪心,只消她求我个七遍八遍,我便答应帮她……”
吕管事和气地啰嗦完了,转身出了月门。
狐晏正胡思乱想,自在傻乐的当口儿,忽见袁净初瞧也不瞧自己,径自向西侧的粪水池子走去,他始才收了神思,举步跟上:“袁姑娘,走那么快干嘛!”袁净初不应,她似想快些干完活计,步子极为麻利。少顷,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粪水池畔。
那池子里的骚臭气十分浓烈,扑面漫来,只朝两人鼻孔里钻。狐晏作为一介尊贵的王族之妖,何曾闻过这个?他忽觉肚里涌起一股子酸气,直欲作呕。忙捂住口鼻,止步侧身弯老腰身,对着一畦茄子一顿干呕。
袁净初见状,亦止了步,努力冷起脸:“你还真是个大少爷!叫你别跟来非不听,这下子好了!我可没闲工夫照看你!”想起一事来,“话说你不是乔府上的小厮么?什么脏活儿累活儿没干过,怎么才闻了些粪水臭味儿,就受不了了?”
狐晏正呕得眼前直发花,叫袁净初问了个措手不及,心里暗道糟糕,还好他勾着腰,袁净初没瞧见他神情变化,正想着如何应对才妥当,却听袁净初续道:“乔府摆宴那日人手不够,外聘了几个小厮。瞧你这金贵纨绔的大少爷模样,哪儿哪儿都不像个下人。我看你定是少爷日子过腻歪了,想当个小厮玩玩,这才混进了乔府吧!”
袁净初话毕之际,狐晏已适应了那股子骚臭气,他直起身子,嘻嘻笑道:“袁姑娘,你说我哪儿哪儿都不像个下人,可是在夸我气质不凡、卓尔不群?那我可愧不敢当。”袁净初愣了愣,忽地来了气,俏脸涨得微微发红:“你放正经些!别嬉皮笑脸!”咬住朱唇,忍住了后续的话,却未忍住,脸上涨得愈发红了,“你便是凭着这般油嘴滑舌的本事,来勾搭别家姑娘的么!”
狐晏先见她脸色不虞,只觉讪讪的,后听她说得难听,也来了气,面皮一热,口气冲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昨日说我对什么美娇娘牵肠挂肚,今儿又说我勾搭姑娘,我勾搭谁了?莫名其妙!”
袁净初想也未想,冲口道:“你爱勾搭谁就勾搭谁!别来勾……别来烦我便成!别把你那登徒浪子的小九九,往我身上招呼!”狐晏不明所以,满眼冤枉,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我……我怎么又成了登徒浪子了?”
袁净初不再睬他,转过身,走到草棚下的粪水池子边,一左一右,将旁边的两只木桶提近了些,拿过放在桶里的长把舀粪瓢,略略佝偻着身子,从池子里舀起粪水,往木桶里倒。娴熟爽利,显然是干惯了活计的。她眉宇间舒展不开,每回将那长瓢放进粪池之时有意无意间,总要先搅荡两下子。
一时恶臭翻涌,滚滚袭来。
狐晏立时抵受不住,肚子里的酸气来势汹汹直往上冲。他即又忙乱地勾下身子,喉中一堵,口中一酸,哇地吐出了一大口,既粘又酸的黄水,直打在茄子碧绿的叶子上。叶子就势一倾,那黄水流落到了松软肥沃的泥土里。吐完之后,口中肚里犹不适意,仍弯着身子,一阵儿一阵儿地干呕。
袁净初回身看了狐晏一眼,见他又是吐又是呕,狼狈不堪,顿觉出了口恶气,心里好不畅快,不禁嘴角弯弯,双眸晶亮,背对着他一个人偷着乐,舀粪水的动作,亦刹那轻快了不少。
良久,狐晏才直起身子。经过这番折腾,他方才的气性早没了,呕得晕晕乎乎的,脸颊泛白,口气也弱了下来:“袁姑娘,你故意的吧?”袁净初只作不闻,她眉角飞扬,略显出得意之色,顽皮地嘟了嘟嘴,自顾小声嘀咕了几句:“你是不是吐傻了?这般显而易见的事,还用问么?”
狐晏没再追问,步子发虚地,走到了粪水池子后的水井前,坐到了井沿上。双手按在沿上,两臂撑得直直的,双眸有些木,看样子还没缓过神儿来。袁净初瞧他呆呆的,心里越发畅快,满心愉悦地接着装第二只木桶。
袁净初忙碌的当口,那明丽女子和杏眼婢女勾着腰,闪进了月洞门。一边不住打量粪水池子那边,一边两三步一停地,摸到了靠近门口的一畦苦瓜架子前,两人以此为掩护站定。那明丽女子远远望着袁净初,眸子里溢满了兴奋,左手死死攥住了架子上的一片苦瓜叶子,叶子瞬时就破了。
那婢女脸上的胭脂已洗了去,脸颊上露出细小的黄褐色斑点,她站在明丽女子身后,盯了一眼坐在井沿上的狐晏,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小姐,方才在正堂里,袁净初说这愣头青是她堂哥,我看未必!”
明丽女子转头瞪了她一眼,压着嗓子厉声娇斥:“蠢丫头!你这么大声儿作什么!想叫他们发觉呢!”婢女脸色忽变,立时闭紧了嘴。明丽女子又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放聪明些,才转过头去。
粪水池子那边,袁净初已将木桶装满。她拿过靠在草棚根儿处的扁担,利落地挑起了木桶,转身走向菜畦。不想才走了四五步,突听噼啪一声,那扁担居中而断。袁净初吓了一跳,猝然惊呼:“哎呀!”接着又是咚咚两声,两只木桶倾斜而落,翻滚于地。浑黄的粪水,忽然泼溅出来,流得满地皆是。袁净初只觉脚上一凉,两只鞋子叫粪水湿了个透!衣衫下摆上、双手上,更是溅得脏水点点,斑驳一片!
明丽女子瞧得好不过瘾,掩口低声嗤笑个不止。听身后没有动静,回头见那婢女面无波澜,嘴巴闭得像个河蚌似的,柳眉挑了挑怫然不悦道:“怎么!小姐我出了口恶气,你不高兴么?”那婢女心里暗骂道:“这姑奶奶真难伺候!”面儿上却笑如春花,低声应道:“婢子当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