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洞口到接引殿,从罗汉堂到孔雀明王,横穿过密道一路下山。
担惊受怕疲于奔命的感觉委实是糟糕透顶,凝血糊在肿胀流脓的伤口周围,任何一点发力的动作都会扯得疼痛难当,我已经困倦到极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双腿像灌满铅,从最初的肌肉发酸,到后来的麻木迈步毫无知觉,脑海中逸尘的面庞愈渐模糊,三哥的面庞映着发白的曙光层层清晰。
三哥曾经说过一句话,对此我还有点印象,拂晓前这一段时间,人会感到极度的寒冷和困倦,因是日夜交替人体所产生的正常生理反应,并无大碍却很难挨。
并无大碍却很难挨,我如今身临其境,觉得三哥这话说得忒有道理。
除去为了三哥哭得撕心裂肺,我余生中最难挨的时候理应不过如此。
翻滚的云层压得低,西天边挂着一轮满月,树木丛林披了片泛着光泽的银白色,没有人声也没有兽声,只有山路上来往穿行的湍急风声,峨嵋山的植被生得郁郁葱葱覆盖面很广,树冠接着树冠枝繁叶茂,站在树底根本瞧不全月亮的全貌,散淡的月光只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才能零星照射下几道极其微弱的光晕。
饥寒交迫伤口发作,一路上跌跌绊绊摔了几回,手掌和小腿上擦伤无数。
浅青色的长衫早已埋身山洞,最外面的一件里衣也已经完全碎成了布条。
饥饿,疲惫,伤痛。
万籁俱寂的群山,惨白当头的日光,我在玩命的飞奔中惊恐万分,只能靠不断回忆三哥和逸尘的音容笑貌来给自己鼓劲,带给自己一路横冲直撞下去的信念。
脖颈上的伤口因为肢体的运动而拉扯的裂开,裂开之后便更疼,疼得我猛抽冷气,九死一生的惊险使我大感人命至轻至贱,有句藏在心尖上的话终于抑制不住脱口而出,这一回若是还有命活着回去,一定要同逸尘讲明白我的心意,讲明白我已经瞧上了他好些年,问问他没了三哥是不是也能给我个机会也能接受我。
想到逸尘便想到他的性子,想到他顾盼凛凛的侧目,无所畏惧的不离不弃。
我其实在他攫人的眼光中早已没了问话的底气,我其实在他毕露的锋芒中早已不得已承认服输,但仍心存一点善念,心存他能接受我这一虚妄的善念,他若同意我并不会犹豫,他若不同意呢,我还要继续逼他说出来,还是依了他不愿多言的性子,索性跟着他一齐装蒙演戏,一齐演得风生水起不予挑明?
毕竟三哥才刚死掉没几日,我这事提上日程去议,倒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
但这一回不提及往后又难觅如此合宜的时机,虽说逼宫的法子不是我的擅长,可成事在天这种骗小孩子的伎俩我又不十分的深信,可天无定数人无定心,往事随风一切不予追究更不是我的性子所为,思前想后还是吮血立誓。
人若一死万事皆休,人性本是贪婪唯我,三哥可以撒手,但我不能撒手,所以招安逸尘这事也不能算做我就是性子犯贱,讲白了,逸尘也是瞧上了三哥的样貌,瞧得顺心顺意,瞧得眼波无转。
我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的每一回转身每一回眨眼,三哥总住在他的心里,若问我招安逸尘的胜算在哪里,大抵便是与三哥生得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这事我有十成的信心,我虽不如三哥生得美,但领个美女的头衔还是绰绰有余,样貌一事我有信心,别说逸尘瞧我不动心,我自个儿瞧自个儿有时小心肝还要动上一动,这一回姑娘我主动出击,逸尘对我就算不是十分着道,可日久天长前路漫漫,我不信他淡定如斯持续对我不闻不问,不信他忍得住一辈子不喜欢我。
之前瞧话本子,有句话说得忒入我心,一切成空也是路,水到渠成自然满。
排山倒海的男色当前,自尊荣辱在我的眼中形同草芥,礼义廉耻亦相形见绌。
以上惊神仙泣妖鬼的结论消化之后,悲凉的寒意再次猫腰爬上我的脊背。
我原是个该死的人,结果三哥临场犯拧,拿了自己一条性命换了我回来,因此我在逸尘眼里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劫的不是财是人,抢的不是宝是命,他这人的性子又是特别的凉沁沁,特别的宛若霜雪经年难解冻,或者我之于他而言不只是个强盗,更是杀掉三哥的帮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希望他不至如此胡思乱想,若果真如此,那我日后的日子必须是相当凄惨。
逸尘护我是因有三哥的嘱托,三哥之所以有嘱托是因我家被灭门,我家被灭门其实与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无,但三哥死掉逸尘心里有气,现下最顺手的冤大头便是我,若以上种种仍不足以打消我疯狂的念头,那性别一事必须是件大事。
以我对三哥的了解,温柔,美男,不着调。
以我对三哥的评价,浮华,世故,好性子。
浮华是三哥的做派我学不来,温柔是三哥的招牌我也难以胜任,世故一事于我而言阅历忒深暂时不予考虑,好性子可以学,不着调可以练,但美男。。。。。。
生而为美男乃是天赋的优秀基因,除非本姑娘回炉重造,不然很难有优势。
不占优势的事没得商量,胜算相应开始减少,于是愈想愈纠结愈想头愈疼。
远山如眉,曙光与细沙交相缠织,耳边有夜莺扑翅的声响,声响由远及近。
抬头望天一声哀叹,眼眸里不甚清晰的眼光直直望向扑翅的夜莺,夜莺的翅膀扑腾的不算有力,曙光与细沙在它身旁聚成一小片明亮的光晕,双翅舒展,在明亮的细沙中悄然穿梭,曙光不止,显出的身形甚为绝佳。
绝佳的身影,绝佳的角度,有腾空的力度,有遮天的形塑。
生命各有轮廓,随遇而安瞬时闪亮,我迎着夜莺带过的清风连连摇头,算了不想了,反正我就只有样貌这一点优势,成败在此一举,姑娘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我不信拿不下逸尘的心。
没了钢枷锁的束缚,内力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顺手拾起脚边一块普通的石块,很普通的一块圆石,青灰色的断口,有滚落过程中的碰撞缺角,握进掌心有刺破,缺角的尖锐毫无意外刺破我掌心里的皮肉,抬手前掷,圆石借力抛出,斜飞着击上半山一株高大的水杉,水杉受击拦腰断成两截,圆石顺着山体放肆滚落。
眼前天地只剩下一个恨字,因何成恨后续如何,一切还模糊便要为这搏命。
众多碎石群起围攻另一截水杉,我毫不犹豫撒腿狂奔,脖颈上的擦伤小部分结了血痂,绝大部分伤及真皮层,红肿,充血,渗液,炎症的表象很严重,西天边的圆月颜色更为浅淡,眼瞅着便要到拂晓,眼下已经没有时间顾忌这些,沿路喝了几口山泉水舒展了下筋骨,试了试骨缝和髋骨都还能开,施展轻功不成问题。
三哥说过,不管甚么时候,只要还能施展轻功,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阑夜,拂晓,银光宣泄,回到萧城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完全虚脱。
不只是施展不出轻功,就连最起码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脑袋里面空空如也,干渴的灼热从气管里一路火烧般升腾直上,萧城里一片晨雾氤氲,青石板路上有积攒的微湿露水,步园客栈渡桥的石墩上,每隔一米便挂着一盏火红色的油纸灯笼,从东面一直挂到西面次第排开,火红色的灯笼尚有余温,尽职引导路过的人。
是刻,晨雾温润湿湿黏黏,静洁,慰人心神不负初衷。
那些火红色的亮光在晨雾的掩映下,瞧着甚是诡异,诡异的莫名温暖,火红幽幽像极了曼珠沙华铺成的火照之路,很难以言语形容的美,不妖异不清丽,宛若故人欲说还休,一如绚烂夺目的日光。
我的体能已经全部耗尽,嗓音嘶哑双腿疼痛,因过度的麻木导致站立不稳,只能跪在正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一下又一下机械性叩动门扇上黄铜铸成的雕花门环,叩门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中突突突的回响,响得有些惊彻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