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笼沙(1 / 2)

生硬的钢枷锁直直顶上我的后脑勺,困境里被束缚的感觉甚是不入心。

我抬头望天,头顶上的云雾层层弥漫不见缝隙,串联着钢枷锁的钢环铁链就像一根飞入云霄的风筝线,上不入天下不着地,在这样一个三不管的地带,稳稳吊在天地之间,压根瞧不见山洞的顶端,也瞧不见山洞顶端究竟长了个甚么样子。

浅青色的长衫抬头不见低头见,低头瞧见自己的衣服便有些忒恶心。

宽大的袖口几乎全部湿透,几日没有换洗,泥土混了血渍,沾水后肮脏无比,浅青变成深青,血渍结成血块,死罪可逃逃生无望,逃出去是个世纪难题,明儿正午前顺利逃出去,这必须是个忒有含金量,忒有技术性的工作。

左思右想,刚那圆脸的姑娘叫甚么名来着,哦对了她说她叫轻云。

轻云说空灵岸内部的通道入口,就在这洞顶的机关里面,只要进入洞顶机关便能走出空灵岸,可这山洞瞧着是如此之高,这断崖瞧着也不甚乐观,要么是爬上去要么是用轻功飞上去,我在半空中平心暗自蓄力运气,一分钟之后结果立现,内力依然被封武功形同虚设,唯一真实存在的,仍是如何寻找机关这一现实问题。

既如此便有且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顺着刚枷锁的铁链子爬上去。

攀爬登高这等事若是放到素日,一准难不倒我,可现下状况不比素日,很显然我不具备素日里的良好战斗力,也不具备素日里的良好身手,我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吃过东西,这还没有算上在步园客栈同慈云交手的那一晚,那一晚我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瞧这高度委实打怵,委实不放心自个儿的身手,我的肚子十分应景叫了几声。

饥饿的感觉再次席卷全身,双手举过头顶稳稳抓紧铁链,一个翻身头下脚上夹紧刚刚手指抓过的位置,正手位倒反手位再次翻身向上,寸寸移动寸寸延伸,来回倒了几十次,手指被冷风吹得快要僵直,再次翻身后,我终于站到云层之上。

薄雾样的云层在我脚边上下翻滚,如同覆在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风声肆虐,固定铁链的金属机关近在眼前,洞顶之上光线更为暗淡,暗淡的有些灰蒙蒙,稀薄的空气和随之降低的气温,冷风穿梭割破脸颊上的肌肤,犹如锋利的薄刃。

我吊在半空中的时间太长,又因长时间的攀爬,手臂和腿部的血液一时回流有些慢,夹着铁链的双腿一麻,身体在摇晃中失去平衡,向下掉落了三四米,冷风的薄刃犀利,再次自下而上划破我的脸颊,慌乱中随手缠上距离我最近的一段铁链,铁链在我的拉动下发出沉重的吱嘎声,缠绕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复杂,因为身体过度的缠绕,导致发梢的末端被拧紧磨断,几撮毛糙的发团随风落下。

掉落的过程奇迹般的顺利,铁链在我身下打了个十分结实的金属结,虚惊一场之后冷汗浸透了我的长衫,交领处包边的绫子终于柔软下来,虽然晓得就算掉下去也不会摔得粉身碎骨,可面对死亡的恐惧感,还是不可避免征服了我的心智,征服了我每一寸的骨骼。

我方寸难移踩在那结上,手掌上有新鲜的一片伤口,一片被刮破皮的伤口,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崭新鲜活的血腥,没了肌肤的包裹,那一大片嫩红色的肉瞧起来甚是挣扎,挣扎着在跳动。

我吓得已经顾不上哭,只能捧起痛得发涨的手掌直吁气,吁了两口才能感觉到更深一层的疼,咬紧袖口撕下一条布条三两下草草包了,很快又澐出一片血迹。

我在那夺目的殷红里定了定心神,重又深呼吸了几口,迎着扑面的冷风皱起眉头忍疼,等肌体一点一点适应了那疼,才重又抓起铁链一米一米爬上去。

雷洞中的山体是由经年流水的侵蚀所形成的石灰岩,上半部分青紫而下半部分灰绿,山石的纹路中夹杂着粗细不一的乳白色线路,流云一般清晰,断裂的山体大致上呈圆弧形状,断层上有道道横向平行的断裂状层纹,层纹细密紧致不复初时所见,沟壑里苔草杂生,犹如树干横断面上的年轮,铁链被一个巨大的金属转轮牢牢固定在山崖的缝隙中,堆满铜绿瞧着有些年岁,青铜的外壳上满雕繁复的花纹,过度的锈蚀已经瞧不出原先的式样,依稀还能瞧得清的,无非是些与佛教有关的菡萏,浮屠和梵语。

三哥不信佛,我也不信佛,三哥不懂梵语,我也不懂梵语。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瞧这些有的没的,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搞懂这些有的没的,转轮上左右两侧各有七八条精钢所制的轴承,被牢牢锚固进两侧的山体之中,机关身后的缝隙小的可怜,就算是我想要通行,也得吸着小腹收紧下巴才可以。

这时我突然极不合时宜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我很熟悉的人,那人便是我家大咧咧的宗贵人,贵人那张显眼的四方大脸和他宽阔厚实的肩背,我不禁笑出声,贵人若是跟在我的身边瞧见这缝隙,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会吓得合不拢嘴吧。

这通道是断崖里天然形成的一道缝隙,打眼瞧去颇有九曲十八弯的曲径通幽,往多了说也就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借天光能瞧清的地方,时而敞亮宽阔时而低矮逼仄,崖壁上怪石嶙峋,有的地方生有石笋,圆锥形的对生尖角。

退后便是死路一条,前进大抵还有一线生机,我沉了一口气闷头钻进去。

几分钟的侧身穿行之后,身上的长衫便不出意外,被刮破好几个大洞。

通道里愈走光线愈暗淡,愈走头顶上的崖壁愈来愈低矮,从最开始的直立行走到后来只能改为半蹲的勉强姿态,有的地方甚或需要爬行才可以继续前进。

通道里曲折狭长空气温暖,没有对流的风声,也没有听到水流的声音,粗糙浅白的崖壁上略有人工修凿过的痕迹,痕迹不新也不太明显,到处是深浅不一的开凿裂口,有的地方干燥,有的地方潮湿,时不时便会听到崖壁上有嘁嘁喳喳的声响,那声响在密闭的空间内酷似小动物脚爪爬过的声响。

我几次动了退回的念头,几次又把自个儿骂个狗血淋头,走到这份上我已经不敢深入去思考这中间的前后缘由,不敢深入去思考前后缘由的衍生,那些声响在我听来不啻于无常爷的拘魂锁链。

我平生最怕爬行动物,可现下就算是怕得要死又如何,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或许是三分之一,或许已经超过了一半,若自动自发退回无异于自寻死路,与其被慈云杀掉,我宁可选择被爬行动物们吓死。

没有水,我的喉咙干渴的快要冒烟,走不几步便弯下身子去扶墙干呕,小腿已经瑟瑟发抖,眼皮沉重步调缓慢,真的走不动了,一步也挪不动,我拉着千疮百缕的长衫慢慢扶墙,倚着身后的崖壁一点一点缓缓屈身坐下,疲倦和困顿最终打败了我,打败了我的思想,打败了我的意志,我在心底里轻轻敦促自己,只坐一小会,只要休息一小会就好,休息好就离开不会耽搁时间。

这里是通道中相对宽敞的一段地方,但仍是空间有限,只能用胳膊环抱住双腿,锁骨上的伤口有发炎的迹象,一碰便疼,我轻轻抬手抚摸了一下,借着昏暗的光线,瞧见自己半边手掌上全是半干涸的血块,血块的色泽乌黑痛感很轻,有些许外渗的粘液,伤口显然有愈合,因此炎症带来的疼痛还能受得住。

按道理说,这一刻在我的脑海中应该会有许许多多的念头,诸如生死,诸如我和三哥的过往,可此刻我却甚么念头都没有,就只想这样子慢慢睡过去。

静静的等待中,我能感到体温在缓慢下降,眼前模模糊糊脉搏开始变得微弱,我的观感已经变得麻木,精力和注意力同时难以集中,对安静的渴望空前高涨,身体已经沉睡,意识却还清醒,一片死寂中我隐约听到通道尽头传来的人声,那声音极其微弱,我费了好大气力才依稀分辨出是三哥的声音。

三哥在喊我,我朦朦胧胧应了一声:“三哥是你吗?是你在那里吗?”

静静的死寂没人答话,只有自己灼热急促的呼吸声,侧耳再听,通道的尽头的确没人,不止是没有人声,连小动物的声音都没有,我皱眉深感奇怪。

再次缓缓闭目,三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的声音比之前大了许多,我在死寂的崖壁边听得很清楚,三哥喊得是:“慕藻,不要再玩了,快走!”

我在三哥的声音里一下子惊醒,对三哥的思念瞬间化做两行蜿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