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抖着自己厚实宽阔的双肩默默站起身,不知是冷还是怕,说话的声调有些跑偏:“三少爷不走我也不……”剩下的半句被脖颈上的草上飞堵了回去,贵人盯着自己脖颈上那条土褐色的草上飞,抖着嗓子甚是惊惧的啊了一声,蛇趁势又缠紧了两圈,高昂着蛇头冲他吐芯子,明黄色的蛇眼一瞬不瞬犀利的盯着我。
我这人不怎么怕虫子,但是爬行类动物最最害怕,怕得掉鸡皮疙瘩。
那蛇静静打量着我,我的手心里全是毛骨悚然的冷汗,贵人的四方大脸被它缠得发紫,一双大手在身前拼命摆着向我求救,我握着剑浑身毫毛起立,不晓得要如何下手,深呼吸了几口,我想我若是速度跟得上,贵人至多也就是脸上被划一道,况且他不像三哥那样好看,多条伤疤少条伤疤都没多大差别。
我咬着下唇给自己鼓劲,对宗震道:“贵人别怕,不就是一条蛇吗。”
那蛇转了转眼珠,头一摆对准贵人的锁骨一口咬了下去。
蛇的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一颗方圆形的小石子,擦着我的耳廓砰的一声从蛇的嘴巴里打进去,瞬间击穿它的头部,那蛇来不及回避,整个蛇身一软搭在贵人的肩头上,贵人逃出生天,失心疯般跳起来扒身上的蛇尸,三哥在我身后缓缓站起身,抬头望了一会天正色道:“唐宫主,今儿吹了甚么风,怎么把您也给吹来了?您连整个五行宫都搬来了,还怕出来露面吗?”
我怔了怔:“唐宫主?是唐晚词吗?五行宫也来了?”
唐晚词的名字并不陌生,听说过没见过,神龙见首不见尾。
三哥的神色瞧起来颇为严正,对我一敛神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勉力摇了两下飞云扇又道:“唐宫主好久不见,既然人都来了,何不赏光喝杯薄酒?”
混元书阁的东楼方向有人声传来,一个男声掷地有声的道:“区区一件小事,何尝就要劳烦我们宫主出面。”
那男声听着清脆又悦耳,三哥勉力笑了笑又道:“不知是哪宫宫主?”
那男子又道:“薛慕滼,你死到临头了还是油嘴滑舌,你……”
青灰色的夜空中寒光一闪,三哥的飞云扇脱手而出,东楼上咕咚一声闷响,扇子带着三哥的内力,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圈,又准确无误转了回来,三哥抬手接了扇子对着目瞪口呆的宗贵人道:“愣着做甚么,还不过去瞧瞧。”
宗贵人你我我他比划了半晌,磕磕巴巴道:“三少爷,会不会有危险?”
三哥笑得甚是洒脱:“这人非死即伤,有危险的事本少会叫你去。”
贵人得令一溜小跑,不多时揣着个阴沉木烫金的腰牌,喜形于色高调回归:“三少爷,带回来了,是块腰牌。”
腰牌横躺进三哥白皙的手指间,色泽黑褐形态不规则,整个木面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平滑,纹理细腻闻之略有异香,循着木纹的边缘微烫了波浪不平的金边,腰牌正中阴刻了个用隶书大写出来的土字。
我凑过去瞧了两眼:“土吗?这人不会是姓土吧?”
逸尘白了我一眼:“薛姑娘真是会开玩笑,当今武林中还没有土姓的大家。”
我不服气:“如何是我开玩笑,明明就是有土这个姓的嘛,对吧三哥?”
三哥不接我的话,静默的又瞧过一回点头:“果然是五行宫的人。”
我也学着三哥的样子,探头又瞧了一回:“三哥你是如何晓得的?”
三哥把手中的腰牌向上一抛,复又抬手接住:“这是土宫宫主的腰牌,炎一连五行宫万香谷和唐门都请了来,看来是大费周章的不惜重金。”
我听得云里雾里:“三哥,那你的意思是,咱们一定能逃出去是吗?”
三哥一收不着调的玩笑神情,转身把我揽进怀里,压着有些暗哑的嗓音道:“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哥说过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待会大门一开你只管往外跑,千万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停留,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你不用担心身后,逸尘会一直给你断后,出了鼎泰宫直通百丈崖,那里有条小道能出山,记住,不管发生甚么事千万不要回头。”
三哥的指尖冰凉,出口的话句句敲进我的心窝里,我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大颗的泪珠子从脸颊上滑下来,嗓子眼里涩的发苦:“三哥,那我们都在百丈崖等你,不管多久我们都会等你,等出了山你别忘记带我们去洋河喝酒,好不好?”
三哥拍着我的背柔声把我揉进怀里,在我披散的长发间深深呼出一口气。
呼吸间有他专属的味道,有他带给我家的味道,有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我埋进他的怀里又嚎啕了几嗓子,拉着他的衣襟哭得声泪俱下,三哥在我的眼泪攻势下终于捺不住性子崩溃,陪着我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很快又拿手指揩了道:“你先走,哥随后就来。”然后不由分说,拉起我便向前院开路。
我在他的拖拽下一路前行,庭院里遍地是断了气的尸体,各式各样的兵器四处散落,脚下的青石板路面踩上去又湿又滑,微凝的鲜血裹成了气泡状,大哥二哥匍匐在地,后背洞穿了唐门的袖箭,二哥的手心里还抓着一张万字牌,红彤彤的血渍,红彤彤的万字,有种万箭穿心的不谋而合。
贵人一路不声不响,三哥一路对我嘱托再三,我的小心肝一路愈跳愈快。
逸尘对三哥不甚满意,若是依了他是要叫我带了贵人冲出去,他与三哥一路多为我争取时间,依了我也是这意思,三哥的身手单挑不成问题,但他现下是带伤应战又是群殴,不只是不沾光,恐怕会难敌其手,逸尘的速度比三哥快不少,有他从旁接应胜算当然会大许多,可三哥死都不同意,最终思想工作只得停摆。
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夜,回想起这一夜三哥的决定,我仍感到追悔。
大门再度打开时,我压根没瞧清来人几何,只是按了三哥的嘱托,机械性的拉过贵人头也不回一路向西绝尘狂奔,身后有人来人往的声浪鼎沸,各大门派像炸了锅的热油,喊叫声厮杀声不绝于耳,身后追击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对死亡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我能听到三哥伤痛的哀鸣,能听到滋滋的火把声和狂叫的人声,我晓得自己已经无路可退,晓得自己只要回头便会停留,只要停留便会被抓,所以只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可对三哥的执着令我抓狂,抓狂得寸步难行,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呐喊,只瞧一眼,瞧完便开路,三哥不会晓得我曾在此停留,不会晓得我因多做停留缩减了逃跑时间。
脚步逐渐放慢,驻足的时间骤然拉长,三哥在离我不远处的草丛中倒下了,半边脸孔掩在刺绒绒的草丛中,仍是今早半盘着的发髻,仍是一袭藕荷色长衫,雪白的袍带上沾染了为数不多的血点,殷红血色沾染在他的长衫上,没有血腥的暴力,只有胭脂散落的唯美,飞云扇在他张开的手指间半开半合,映着清冷的月光,折射出几道蓝幽幽的短小光泽。
失去至亲的滋味令我发狂,我不相信三哥会死掉,他的身手那样好,整个武林也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一定是为了给我争取时间装死,待会我回去三哥必定会睁开眼睛,冲我狡黠一笑再吓我说:“装死的你也信,哭甚么。”
作者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