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一次,爹爹是真的生气了。距那混乱雪夜已过两日,那竹排之上却一直不见爹爹慈爱的身影。
在我的印象里,他疼我如命,虽然很多人都说东阙首富定国侯富可敌国,为人清傲,甚至趋炎附势,可于我来说,他永远是疼惜我的父亲。曾经,我也为过那街头巷尾的不实言论而落泪,爹爹一身才华,诗词歌赋,文韬武略,远远在商道之上。可爹爹却从未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后来,我常常偷溜去茶楼酒肆,虽鱼龙混杂,却可耳听八方,也大概了解人们对爹爹如此评价的起缘。
我的曾祖在前朝官拜封国大将军,单氏一族也因军功而扬名大楚。后因犯了皇家最大忌讳——功高盖主而被满门抄斩,唯祖父在家奴的护卫下逃过一劫。曾祖立下遗训,从此单氏族人不可叛国,不可从军,不可做官。于是,祖父带着仅剩的10两银子,远走他乡,除姓氏未改,再难找到过往的任何存迹。匆匆十载,祖父凭借独到的经商之才,成了大楚最富有的人。爹爹接手后,更是使单氏一族达到了财富顶峰。可就在此时,爹爹却突然违背先祖遗训,将半数家产赠与了大楚皇室,镇惊天下。当时的大楚皇帝为感谢爹爹为国出力,当即便封了爹爹为镇国候,全然不提过往老将军之事。再后来,大楚国灭,爹爹带着一家老小重回烟雨镇,不久又再一次捐出大半家产献于当今东阙开国皇帝,得以镇国候之身份重回京都。
不可叛国,爹爹叛了;不可为官,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从军,我的三位兄长都已上阵杀敌……很多人说,单忠仁大逆不道,叛国叛祖,必受天谴。我却总是想起爹爹那碧渊般幽深的眼,分明地痛彻心底。
竹排随风瑟瑟而来,夜,浓重得只余月光下那抹沧桑身影。月晕下的眼底,恍然是泪滴。我缓缓而跪,不忍再看。
爹爹深深叹出无奈,伸手扶起我,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仍是那般清透,触手生温。久久地摩挲着我的额发,终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傻阿蘅。”
我扑进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眼泪跟着簌簌而落。爹爹轻抚着我的背,声音里却是无比沉重,“阿蘅,爹爹困着你,是想着有朝一日给你永远的自由。”
“我不懂。哥哥,阿姐不用被困,就已是永远的自由。”我并不艳羡那些繁华浮世,不过是想随心而为,去看看书中的名山秀水,体味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偶尔助人为乐,再与心爱的男子闲云野鹤、袖手天地。
爹爹抬头遥遥地望着那轮月盘,“阿蘅,我终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对那晚发生的事爹爹并未多提,我便也将那纹佩之事藏在了心里。此刻那古玉就藏在我的袖管里,很是温热。可那纹佩上雕琢繁复,眼神狠绝的苍鹰却让我没缘由的心慌。
同一时刻,同一轮如钩明月,不知交织着多少千千万万个心绪。那座在风雨中飘摇了多年、破败不堪的小庙,亦迎来了旧友,就连残破惨黄的经幡也隐隐地飘逸起来。
那人站在佛像之后,盯着被黑炭涂抹过的地方久久不语。他还依稀记得那晚的点滴,那个面覆紫纱的女子救了他不止一命。他带她腾空而起的时候,芙蓉香满怀,那味道很是熟悉。后来浑浑噩噩间,却隐隐约约萦绕在清雅的一抹淡香里,他很想睁开眼看看香气源于何处,可心头却沉闷至极,后颈似有千金重,竟是如何也挣脱不开。
等他终于从昏沉中醒来,周围漆黑得紧,忍着胸口的疼痛稍微一动,便触到了一处软软的存在,是她,那个出言提醒而救了他一命的女子。借着从破败砖墙穿越而过的些许月光,他模模糊糊地打量起眼前少女。
她似乎与他见过的那些女子不大一样。发髻凌乱,甚至还沾带着几根杂草,她的眉淡淡地,远黛如碧,却绝不是绘出来的。想是累极了,眼底有些乌青,不过睡得极沉。那方面纱虽遮住了大半容貌,却掩不住眉眼处的华彩。他缓缓抬手想除去那面纱,记住恩人的相貌,可指尖触及面纱微凉的一角时,终是选择落下。非礼勿视,君子所为。他却不禁自嘲,真是对不住自己“花间王爷”的雅号了。
他艰难地扶墙而起,一委红艳的长裘闷重而落。低头看去,唇边竟有了笑意,心底生了温暖。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却也是单纯的傻丫头。他小心地将裘衣盖在她身上,忍痛走到院落里,手指触唇,发出几声鹧鸪啼叫,不多时,便跪了一院子的黑衣人。他不想吵醒庙里那女子,沉着声吩咐他们寻来柴火。萍水相逢,他能回报的除了金银,便只有这能够让她汲取片刻温暖的柴火了。
借着火光,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昏睡的恩人。她的额头脏了一小块,他竟觉得别扭,轻轻地为她拭掉,心底很是柔软,太久了,没有人再如此奋不顾身为他。这一刻,他无比珍惜这种真诚。亦如触及那如玉的白净肌肤,让人心动。
不再多想,他抽出一根已烧成半截灰碳的柴棒,在墙上写下了隐晦的留言,并将从不离身、象征身份的纹佩塞进了她的手心。如果她足够聪颖□□,那么他们很快还会再见。
只是等了几日,也没有等来恩人的踪迹。他听随行的大夫说,他身上确有中毒的迹象,却因处理及时并无大碍。想来,定是那女子所为。于是,一个时辰前他差人去了破庙,然后便因一句“墙壁字迹尽毁”亲自站在了这里。
如此玲珑剔透的女子,除非不愿,然则必已猜出他留下的可以找到他的方式。
“公子,有消息了。”余安恭身行礼,心底仍是却对主子眼里乍现的温柔生出不小的震动。“定国候三日前已回侯府,三位公子并单小姐均在府内。另,官驿来报,六爷已到。”
良久,余安以为不会得到任何示下而恭立一旁时,他那极度温润,俊逸非凡,音容兼美,名满东阙的主子微笑转身,“余安,你说这烟雨镇最美的梅花开在哪里……”
极度温润,却也极度森冷。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