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1 / 2)

噩梦。

场景不断变换:豪华的别墅里,妈妈坐在点缀着鲜花、藤蔓的吊椅上等候,微低着头、垂着眼睫,忧郁的侧影;面对外界的质问,爸爸对自己的存在拒不承认,情急之下,双目圆瞪、青筋直跳,那么的狰狞;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无数虫子在身上啃噬,痛苦不已,是哥哥、弟弟又在趁自己睡着,搞恶作剧了……四面八方都是恶意,无孔不入、无处可逃。白泉拼了命地挣扎,终于等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得以短暂的憩息。可动荡的心灵还没有找到着落,转瞬,怀抱的主人又要抽身了……

噩梦的最后,场景定格在女孩儿幽黑的猫眼上。她低低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带着轻轻的叹息,像毒药,又像解药——

“所以,放过我吧……也是放过你自己。”

白泉豁然睁眼,从噩梦中惊醒。

已经下午了。

诊疗室采光很好。盛夏,下午的阳光没有正午的毒辣。淡淡的,温和、明媚。透过纱质窗帘,照亮了室内。雪白的天花板,禾绿的床单、被褥,空气里漂浮着观叶植物和露水的气息。室内没有镜子。以至于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是处于噩梦过后,来不及设防的恐惧、自怜,还是已经挂上了那副笑笑的,淡漠、可亲的面具。

舒缓的音乐仍然在播放着。看上去,自从顾易明走后,就没有人来过了。

床头放着那本病历本。边角都泛黄了,有些年代感。他拿起,随手翻了翻。轻薄的病历本承载着厚重的墨水,记载了他的童年。事已至此,发难也发了、噩梦也做了,他整个人像是一个储满气后又被倏地放空的气球,面对那些文字,倒是没什么太大感觉了。一页一页翻过去,恍惚的、麻木的,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都过去了。

他把病历本合上,收进资料柜里。

此后,他并没有急着走。视线又在资料柜里扫了一圈。那女孩儿的档案袋不难找,大概是因为最近还被使用过,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把那本档案袋从中抽出,试图打开。可惜了,咨询机构的隐私保护工作做得相当严谨。封面竟然设有密码,他破解不了。

“Shit——”

和他的骂声一同响起的,还有门被推开的声音。

顾易明斜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意味不明的视线穿透闪着冷光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定格在他懊恼的脸上,说:“我的二少,未经允许,我们这儿的资料柜是不允许翻阅的。”

白泉侧过头来。

四目相对。

他不动声色地把档案袋放回去,笑笑的,也不尴尬:“小雪在你们这儿待了十几天,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反馈一下情况?”

“嗯……”顾易明不可置否。

他当然知道白泉的意思。所谓情况,含义宽泛。可以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等琐碎的小事儿,也可以是对那女孩儿由表及里、直达灵魂的深度剖析。作为一名咨询师,出于基本的职业道德,他必须为患者的隐私保密。这问话是个陷阱,他得掂量着回答:把握好分寸,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半晌,他开口了:“她的情况你应该了解。童年阴影引发的情绪障碍——你们属于同一类情况。”

“那么,你对我的治疗和对她的治疗一样?”

“有点儿不一样,”顾易明说,“方向有所不同。”

“说具体点儿。”

“你们的情况表面上相似,根源上还是有点儿不一样。你的成长环境对你造成的最大影响是自卑——作为私生子,你以为自己天生低人一等。过着遮遮掩掩的生活,面对有父母疼爱、活得肆意张扬的哥哥、弟弟,你甚至会觉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对你的治疗方向是自爱。你一直以来拼尽全力,只为了证明自己。而那正是你不自爱的表现。你把童年的自己当成了假想敌,所以才会那么想要推翻他。但那样的人生是无谓的。即使最终功成名就了,也难以获得幸福感。不过,那是你人生必经的一个阶段。而我的治疗,就是引导你进入下一个阶段:学会正确的认识、接纳自己,真正的为了自己而活……”说着,顾易明顿了顿,“至于她……她的成长环境对她造成的最大影响是恐惧——当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未形成的时候,她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将会化为一种潜意识,影响她的一生。那就是恐惧。恐惧争吵、暴力、黑暗、孤独,恐惧所有,进而下意识的封闭了内心,当做一道自我保护,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了。她把全世界当成了假想敌,拼尽全力把自己隔离在一个真空的环境里。但那不可能,没有一道自我保护可以做到一直滴水不漏。而长此以往,她外表越是冷漠、不可攻破,内心就越是脆弱。一旦意外发生了,一点儿事情就足以把她给击垮了——所以我对她的治疗方向是信任:学会正确的认识、接纳这个世界,减缓那种恐惧,进而有选择、有分寸的给予外界信任。让那道自我保护仍然能起到保护作用,但不那么过分,以至于她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了……”

白泉盯着顾易明,默不作声。

咨询师有时候是很可怕的。因为他可以轻易看透你的内心,掌握你心底深处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对方还是那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轻松的语气好像在享受下午茶。一边挖掘那些秘密,一边又莫名的令人提不起防备。

“……话说回来,所有的心理问题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再怎么专业、敬业,终究也只是起一个引导作用,关键还是看你们自己,”对于白泉探究的视线,顾易明不以为意。他扶了扶那副金丝边眼镜,笑笑的,摊开了双手,“目前来看,你们都还是道路且长且远。”

“嗯。”

白泉淡淡地应了声,不可置否。

从自我的角度上,他无法反驳;从专业的角度上,他无话可说;而从问题的角度上,对方看似已经解答详尽了……

但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顾易明好像对此早有预料,不发话、不动作,静静地等待下一个问题。

“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