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1 / 2)

在朦朦胧胧间,山谷之中沣水之畔似乎有一阵孩童的歌声传来,声音稚气十足,隐隐约约,但又听得清清楚楚。

月将升,日将浸,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月将升,日将浸,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似乎是七八个孩子的歌声,唱的并不整齐,尹吉甫一个激灵,似乎被这歌声惊醒了,姬梦瑶也被这虚无缥缈之声弄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靠着尹吉甫睡着了,登时羞的满面绯红,尹吉甫细心道“姬姑娘,昨夜怕是累了,山中的风很凉,我搭了一件外衣给你”

姬梦瑶向身下一看,自己的腰肌之上,果然覆着一件男子的衣裳,内心忽觉温暖。

“这歌声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好生奇怪?”尹吉甫心事重重,一边开始用手拨弄着昨夜点燃,后半夜熄灭,这会又要升起的一堆火,听着火堆竹木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

姬姑娘可否听过?会不会是你们西土人士的乡音?

姬梦瑶仔细听了听,失望不解的摇摇头,“从未听过”,顿了顿道,“这首歌似乎是对你们国家有害的”。

影影绰绰,似乎有六七个孩童向这边走来,尹吉甫道“姬姑娘不用猜了,是一群孩子,待他们过来一问也许就明白了”

于是冲这几个孩童招手,为首的一个孩子似乎看到了,开始迟疑了一下,但觉水边这一男一女并无恶意,于是大胆带着那几个孩子走了过来。

但见这为首的孩子面容清秀,约十二三岁年纪,但透着一种莫名的聪慧感觉。他们提着灯笼来到尹吉甫和姬梦瑶跟前,好奇的盯着两个人,为首的孩子眨着眼睛道“你们是叫我们吗?”

尹吉甫蹲坐在小孩面前,抚摸着这小孩的额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仔细打量了两人,大声道“我叫李耳,耳朵的耳。”

“李耳,这名字有意思”尹吉甫笑了。

“我父母说我的耳朵长得比较大,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不信你看看”小孩特意将耳朵往这边亮了亮。果然是异于常人,比一般的小孩子的耳朵似乎真是大了几圈。

尹吉甫友好的摸了摸李耳的耳朵,又看了看其他几个孩子,“你们刚才唱的歌叫什么名字?”

这些孩子都不说话,只是摇头,李耳是他们中带头的,抢着说“真没有名字”

那你们再唱一遍给我们听,好吗?

姬梦瑶也上前笑着给孩子们说“李耳,来,你们一起唱唱”

孩子们于是卯足了劲,又唱了一遍,尹吉甫边听边心中念叨“月将升,日将浸”。

“月将升,日将浸”,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迅速翻出自己衣袖中的那本册子,翻看的,是一首《诗经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谷。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尹吉甫翻看到最后的一句,不由念出声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这是什么意思”,姬梦瑶问道

“这句诗是当今天子即位之时,召伯虎大人给天子的祝贺祝福之词,希望上天保佑新天子能够统治长久,故我给这首诗歌取名“天保”。

李耳这些孩子们唱诵的这首歌谣看来是针对周天子和召公的。尹吉甫边思索边叙说道。

他又问李耳说“这首歌谣是有人叫你们唱的?”

“没人啊,是我们自己编的”,带头的李耳回道。

“自己编的?”尹吉甫一愣,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檿弧箕服,是什么意思?”姬梦瑶不解的问,似乎是在问孩子们,但也像是在问尹吉甫。

“桑木作的弓箭,箕木做成的箭袋,他们可能要灭掉周国。”尹吉甫面无表情的答了一句,内心却是惊涛骇浪一般。

这代表什么?尹吉甫完全不清楚是何意图?

这首诗歌不会是你们老师教唱的吧?尹吉甫问孩子们。

“是我们老师”

后面一个孩子小声说了一句,李耳回头似乎是要制止他讲,但已然不及。

尹吉甫走过去,那是个女孩子,长得白净可爱,“你们老师在什么地方,可以带我去找找他么?”

“他在,他在?----”女孩子满脸通红,睁大眼睛看着李耳,再也不敢说话。

尹吉甫看出李耳聪慧狡黠,于是转过身对李耳道“你们老师不让说,没事,你只要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李耳道“我们老师在村子里,他来我们村子有三个月多了。”

你们村子在哪里,带我们去,我们想拜访一下你们老师。

“我们老师不喜欢见人,他住在海子边村的淇园里”

“没事,我两人是你们老师的朋友,他不会不喜欢我们去”,梦瑶冲李耳解释,她的微笑很甜,有一种别人不能拒绝的震慑力。

李耳迟疑了一会,点点头,同意带着尹吉甫和姬梦瑶去看老师,大家便向海子边村的淇园走去。

走了约半个时辰,几人来到了一处颇为幽寂的所在,但见园中流水潺潺,绿竹茂盛,屋舍粗陋但还雅致,李耳上前,对篱笆围绕之中的屋子道“老师,有两个您的朋友想拜谒您,我把他们带过来了。”

喊了几声,屋内并无人言语。等了一阵,还是一片安静。

梦瑶,尹吉甫,李耳三个人于是主动而入,但见屋舍里面已人去屋空,看样子有几个日子了。

尹吉甫与姬梦瑶对望了一眼,问李耳道“你老师叫什么名字?”

李耳一边仔细打量屋舍,一边回复“我们只晓得他前些日子来到我们村,他只让我们叫他先生。”

“除了这首歌谣,这位先生还叫你们学习什么?”

跟随进入的孩子们摇摇头,李耳道“没教什么,他只教给我一首别的歌谣”

什么歌谣?

我唱给你们听,李耳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开始唱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虽然是孩童的声音,李耳却唱诵的独特而绵长,一曲唱完,竟是余音绕梁。

除了你们这位先生,这个淇园平时还有什么人居住,或者来过什么人?尹吉甫已经将屋舍勘察了一番,并无什么特别发现。

没有别人居住,只是我们先生。

你们的先生看样子是离开了,尹吉甫看着屋内空空如也,不无失望的对李耳道。

李耳也颇觉遗憾道“是啊,我们先生没说啊,怎么就这样走了。”

姬梦瑶道“找不到人,也无从问起,实在是让人无所适从”。诗词中说的这制造弓箭的,多的是了,怎么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尹吉甫一边踱步,一边徐徐道“这个姬姑娘有所不知,我周王室实行指定服役制度,如鲁国国内的索氏(绳工)、长勺氏(酒器工)、尾勺氏(酒器工),卫国境内的陶氏(陶工)、施氏(旗工)、繁氏(马缨工)、錡氏(锉刀工,斧工)等,都是固定的家族从事专门的生产职业。

而所谓檿弧箕服,是说制造、使用这种专门弓箭的人或部族。

“那这个不是好办点,指定制作弓箭的家族是要首先进行调查的”

“我大周朝六师制作弓箭,一直是张仲家族,难道张仲家族有什么颠覆我王室的大阴谋不成。”

姬梦瑶道“尹大人既然有目标了,找张仲家族来一问不就明白了。”

尹吉甫叹了口气道“可惜张仲已经死了。虽然张仲有儿子,但前几年儿子倒比张仲早夭而死”,尹吉甫无奈之极。

“早夭?难道张家就没有人继承祖业了?”梦瑶好奇,“你们不是封邦建国,世系贵族嘛。”

尹吉甫若有所虑的道“这张家满门忠良,曾经与我相交莫逆,张仲死后,他儿子张象、张宜一直把我视为叔叔,可惜前几年,也是我关照不够,两兄弟溺水身亡。张家就绝嗣了。”

这句童谣既然已经开始流传,不知是谁有飞来横祸了。”

在一旁的李耳摇头晃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尹大人不必过于担心。”

尹吉甫看了眼李耳,心中暗暗惊叹,这孩子小小年纪,倒是见识颇为不凡。

“这童谣当是有人幕后主使,只是不知是什么终极目的,这孩子似有几分天真,又知晓些东西,如今他老师不知所踪,只有从他下手找找突破口了。”

尹吉甫想到这里,于是对旁边的李耳道“你先生教你的两首歌谣,可给你们做过什么解释。”

李耳似是想了一下,忽有所悟道“先生说第二首叫淇奥,说是描写了他家乡跟前的一条水流”

“淇水?”,尹吉甫心中暗惊“这位先生看来是卫国人,此间卫国正是卫共伯在位,这位先生不知与卫共伯有什么关系”。

他教李耳这些孩子念诵这神神秘秘的童谣有什么目的?

一时间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放下不想。看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尹吉甫和梦瑶肚子里早已咕咕作响,饥肠辘辘,于是决定先吃点饭再作打算。

李耳机灵道“我们村子不大,两位不妨就在村里的人家吃点,虽然百姓们粗茶淡饭,有些简陋,但当可充饥。”

姬梦瑶自不答话,这里对她而言,非常生疏,一切单凭尹吉甫安排了。

于是尹吉甫让其他孩子散去归家,与李耳找到一户人家,自行生火用饭,尹吉甫奇道“李耳,你没有父母双亲吗?”

李耳回道“前些年,父亲跟随虢文公将军征伐猃狁,为国牺牲了,我母亲去年因村里闹瘟疫也病死了,所以我跟随叔父生活,前些时日叔父又随王军伐鲁,死于战火之中,我就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了。”

“生火做饭,非常辛苦,你孤苦无依一个人,为何不上诉朝廷,作为烈士遗孤,让王室给些抚恤?”

李耳道“我们村子鸡犬之声相闻,生活和乐,我不想麻烦朝廷,何况,我自己一个人,和几个伙伴们完全可以生活,照顾好自己。”他说着笑着,露出门庭洁白的牙齿。

正自言语间,忽听得外面嘈杂之声,有一老者声音沉厚的道“在这海子村,可否找到尹大人和姬姑娘的下落”

另一男子道“还没有,真是急死人了”

但听老者道“你我分头找了几日,还是没有消息,难道真的遭遇了不测?”

尹吉甫和姬梦瑶在屋内听得清楚,这声音是太史籀和尹聪二人。自那日在洞天玄奥孔道被大水冲散,众人失散分别,还想着太史籀和尹聪凶多吉少,不想几番周折,竟在这村中相遇了。

尹吉甫和姬梦瑶于是打开门,两人步行而出,尹吉甫道“太史大人,尹聪,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声惊呼,尹聪见是姬梦瑶和尹吉甫,也是喜出望外,急忙躬身向尹吉甫行礼。

太史籀拱手对尹吉甫道“尹大人命大福大,不知姬姑娘怎样?”姬梦瑶道“太史大人,我还好。”

“姬姑娘安好,我就放心了。”太史籀听到熟悉的声音,悬着的心落在了平地之上。而两人一旁站着的娇弱小姑娘,正是炜彤。

五人相会,都觉高兴,原来那日在密道之外,七人被滔天的大水冲散,太史籀和尹聪互相拉着手,被一阵惊涛冲到岸边,并无大碍,醒来之后,两人发现不见了姬梦瑶和尹吉甫的踪迹,而炜彤的母亲、父亲已然溺死水中,而这炜彤还有一丝气息,太史籀和尹聪合力,将炜彤救醒,三人将炜彤父母遗体拖到岸边妥善安置,尹聪带着太史籀,炜彤于是在附近水域找寻尹吉甫和姬梦瑶的下落,三人已经搜了几日,尚没有音信,今日刚好来到海子村,计划一边寻找一边弄些吃的,正自失望间,见到尹吉甫,姬梦瑶在此突然出现,都是又惊又喜。

众人寒暄了一阵,围着桌子坐定,那炜彤与李耳年龄相仿,李耳上前道“小姑娘,他们要说事情,不如我们两个在门口一块玩耍”,炜彤道“你是谁,我才不想和你玩呢”,李耳道“我叫李耳,耳朵的耳。”

坐在一旁的太史籀忽然身体颤抖了一下,回头问道“你,你说你叫什么?”

李耳也吓了一跳,回头答“我叫李耳”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太史籀又追问了一句

“李佐”

“你小名可是叫老虎,也叫小狸儿”,太史籀似有惊喜。

“是啊,我父亲叫我小狸儿”

太史籀哈哈大笑,起身狂呼,“小子,你是我义弟的骨肉,不想今日在这里找到了。”

李耳一愣,“你说我父亲是你义弟?”

太史籀道“你可会唱《君子于役》?”

李耳迟疑了一会,徐徐唱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待到唱毕,李耳不由抽泣起来,“这是娘亲写给在外征战的父亲的信。母亲当时抱着我边写边哭,母亲还教我唱诵。”

太史籀伤心遗憾叹道“这首诗歌是你父亲在戍边的时候收到的”。那年,我去边塞看望他,在相聚之时,他唱给我听,在座的将士都潸然泪下。

李耳道“伯伯,我父亲是在战场上牺牲的,是吗?”

太史籀道“你父亲中了猃狁大军的埋伏,身中数刀,还依然挺立,他说他要回到家乡看望自己故乡的孩子和媳妇,给他们带好吃的。还有这个”

太史籀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尹吉甫、姬梦瑶、尹聪诸人定眼瞧去,却是一个箭袋。太史籀道“这是鱼皮制成的箭袋,你父亲曾让我留给你做个纪念,只是我从边陲归国之后,被天子所制,给天子研制秘药,所以就没及时找你了,实在惭愧。

尹吉甫闻言心中一动,问太史籀道“老太史,可知我朝弓箭制作有何讲究?”

太史籀道“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檿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

尹吉甫拱手“愿闻其详!”

太史籀道“这是我朝《考工记》的记载,采取箭干木材的质量标准分为七等:柘木为上等,檀木次一等,山桑又次一等,橘木又次一等,木瓜又次一等,荆木又次一等,竹子最次。

“柘木是天子所用,檀木乃诸侯使用,山桑为卿使用”。

“这山桑是卿使用?”姬梦瑶也好奇起来,问完这句,她与尹吉甫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太史籀道“柘木为天子大军弓箭原料,箭袋乃鱼皮制作,檀木乃诸侯大军使用,箭袋为猪皮,山桑乃卿大夫、京畿卫队使用,用箕木为囊。”

“檿弧箕服,檿弧箕服,老太史认为是什么意思?”姬梦瑶抢先问了一句,但见尹吉甫对她的问话报以微笑。

“这可能是说京畿镐京卫使用的武器。”

“镐京卫?”尹吉甫恍然悟道。“杜恒的人马!”

尹聪忽然补充道“杜恒大人,大人不是让他追查董季的下落么?酒肆一别,再未见过。”

说起董季,尹吉甫道“杜大人虽未再见,但那董季已经被我和姬姑娘寻得,暂时安置在妥善安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