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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面人物(三)(1 / 2)

果不其然,第二道考题便是斟药。

斟药用的杯子有个门道,叫做‘窥天’,取的是天圆地方、以孔为眼之意。

杯身呈球状,浑圆密实形如龙眼,看不到敞开的杯口,仅中央留有一处孔洞。九个杯子上的孔洞各不一样,有的像芝麻,有的像绿豆,有的像花椒,最大的也不比樱桃核强多少,按照顺序一溜排开。一号杯最小,九号杯最大。

龚工强道:“窥天杯上的孔洞越小,越能将茶香和药性更好地保存在杯内。饮时整颗含下小口啜吮,有助于身体吸收。今天我只打算收一名弟子,谁用的杯子孔径最小,谁就最有诚心,我一旦喝下,便算是喝了你们的拜师酒了。斟药唯一的条件是,一滴不洒!”

说罢,女助手摊开一张雪白宣纸垫在杯壶下。

药汁漆黑如墨,哪怕有一丁点洒落出来都一目了然。

龚工强是个极好风雅的人,明明是考谁的手最稳,非要借杯子讲个名目。他端起孔径第三小的三号杯,亲身示范。

玉壶倾泻,口吐白雾,一条细长如簪的黑蛇穿梭于云蒸霞蔚间。它色泽柔亮,隐隐反射着银光,不待人欣赏其卓越身姿,便一拧腰利落地钻入小孔,头尾皆藏于杯中,不见踪影。阳光透洒而过,水影流转,竟然恰好一整杯!

一眨眼间,龚工强完成了动作,耗时虽短,额头却已微现薄汗。

这项技艺他天天练习,如果全力而为,可以使用孔径为牙签粗细的二号杯,成功率勉强过半。而那细如发丝的一号杯至今仍不敢尝试。

他暗自思量:眼前诸考生中若是有谁能使用到五号杯,便喝了他的茶吧。

这边厢,众人惊异于龚工强超凡的控手能力,相互推搡不愿为先,那边厢贺一峰却露出失望的神色。

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瞬间,出手便知底细。

龚工强这一招在别人眼里是技高一筹,在贺一峰眼里却是堪堪及格。他连自己都比不过,怎么可能与蓝绿老丐有师门关系呢?

接下去的发展他没有兴趣再看,一边静静等待考试结束,一边低头想自己的事情。

渐渐的,街上有了人声。

此刻的大都市早已车水马龙,肩头攒动,写字楼里塞满忙碌的上班族,而三坪乡这所边陲小镇却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慵懒享受着晨光。

赶早市的老太太吆喝着鸡鸭,老大爷挑着青葱白菜,慢悠悠从摊贩们身边经过,熟稔地相互道好,打听今天新到了什么布匹干货。孩童们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饰,打着赤脚,三三两两从屋中窜出,撬开墙角砖石寻找带壳的昆虫。

几个女童嬉笑打闹着闯进了龚宅,门房并未赶撵,只叮嘱她们小声些,莫吵了龚伯伯工作。她们趴在窗口好奇地向里张望,其中一个猛朝贺一峰龇牙扮鬼脸,一点儿不认生。他看见这帮小姑娘年纪虽小,耳朵上已有了耳洞,不由得想起女儿缠着要带耳环的情景。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满足女儿的要求。两个耳洞而已,在山区居民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城里却受着这样那样的束缚,规矩条款一箩筐。尽管自己已算是很溺爱孩子的家长,但贺岭何时像山村孩子一般畅快地奔跑过?跑累了就往路旁草地一躺,伸出手指遥遥追逐着飘忽的云朵,没有堆积如山的作业,没有竞争激烈的文艺课,想玩就玩,想睡就睡,不知烦恼为何物。

人们这是怎么了?

所谓文明,究竟是进步、还是退后?

远方一大帘阴云如醉汉般勾肩搭背,嚣张侵入暖意融融的金帐。

霎没了太阳令人感到一丝凉意,贺一峰缩了缩脖子,往热气腾腾的药茶边挨去。

托盘上药汁四溅,一片狼藉。龚工强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药茶,看大小应该是六号杯。

噢,已经出结果了?

做赝品的大姐拔了头筹,叉着腰站在一旁,嘴角上扬几乎裂到耳朵根。其余考生则垂头丧气,有的人手上烫红了好大一个泡,连连跳脚叫痛。

斟药看似简单,其实另有玄机。

说是茶杯,倒不如说它是戳了孔的圆球更为准确。斟倒时若要一点不洒,必须让药汁穿孔而过,不可沾染到边缘,不然药汁会顺着杯身溜滑而下滴落在宣纸上,此为其一。

其二,独特的杯身造型能使滚沸的药茶极好地保持住温度,一斟入杯,杯孔处立刻腾起阵阵蒸汽,久久不散,考生被白雾阻挡视线,无法调整斟倒动作,只得尽力稳住手臂。

“我怎么就稳不住呢?!”时尚小伙子悔不当初,盯着赝品大姐的手反复研究,搞不懂差距在什么地方。他连一个杯也没能成功,在众考生中光荣垫底。

白须老者背着手踱来踱去,步履如风,几次上前想端起药壶弄个究竟。玉质的药壶盈彩剔透,看上去十分轻巧,他大意了,一出手却发现壶比想象中沉重许多,准头顿时偏到一旁,淅淅沥沥尽皆付诸桌面,场面比小伙子还要逊上几分。老头子感觉脸上挂不住,要求再试一次。龚工强应了,别的考生见他年纪大,也没怎么计较。

第二次他稳住心神,顺利灌入七号杯。

其余几人竭尽全力,有人勉强使用上九号杯,有人八号杯只灌了一半儿,有人挑战五号杯失败,还有人破罐破摔直接拿起二号杯想碰碰运气。

今儿来的人不管实力如何,始终没有人去碰一号杯。龚老师不是说了嘛,一号杯连他也没试过,谁敢那么没眼力劲儿。

综合而言,只有做赝品的大姐像模像样,出手胸有成竹、气度沉稳,看得出来是多年练习打下的底子。虽然她使用的六号杯离龚工强预期的五号杯差了一点儿,但也算有些天份,加上性子勤勉,思虑再三后饮了她的茶,收入门下。

此时离约定的结束时间已不到20分钟,贺一峰抖抖酸麻的腿脚,准备起身。

“接下来是拜师仪式,请各位留步观礼。”女助手朗声说道。

贺一峰身形微僵,还没完啊?

女助手相当麻利地打扫干净桌面,略微布置了一些摆设,就在大堂上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拜师仪式。

龚工强换了一件衣服,拿出常用的雕刻工具列成一排,一一交到赝品大姐手中。工具簇新锃亮,没有人使用过,手柄处皆刻有隶书龚字,大姐感激涕零地接过,珍宝般抱在怀里,接受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场面一片和谐。

唯一有些不和谐的是贺一峰。他面露焦躁,时不时地抬手看表,担心对方挤不出时间一谈,忽略了龚工强多次投过来的眼中写满不快。

咔嚓、咔嚓、咔嚓……龚家大厅的老式大钟一摇一摆,尾端坠着圆形大盘作八卦状,晃动起来黑白交织,营造出旋转的错觉。贺一峰无意识地盯着它,脑中渐渐浮现出招待所老板爹帮他列出的顶尖五人名单,一个一个名字牢记于心。

排在第一位的是龚工强,玉雕师傅,此刻正坐在眼前接受新徒叩拜。其为人圆滑洒脱,见多识广,是老一辈里最能与时俱进的人物,官商传媒三道均有结交。

第二位,王铎,砖雕师傅。出生皇贡世家,子承父业,门下弟子众多。其手艺极为出色,据说是三坪乡真正的大宗师,非遗头衔本来非他莫属,却因闭门守旧不通人情世故,输给了八面玲珑的龚工强。

第三、四位皆为木雕师傅,人们戏称“大小乔”。不过这两位可不是美人,而是一脸络腮胡子的乔氏兄弟,几年前因经济纠纷反目,常常针锋相对,谁也不认输。

第五位,麻桂香布,朵祜族,也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从事微雕工作。她年近五十,伴随着眼力逐渐退化,作品产量减少了许多,加上独自带着三个上学的孩子,日子过得有些辛苦。

这些老师傅们既有出生世家,又有发迹贫民,每一个人都可能曾与蓝绿老丐有所往来,或者知其渊源。从排第一的龚工强手技连自己也比不上这点来看,老丐那两双惊世骇俗的巧手在当地绝不会寂寂无闻,甚至有可能家喻户晓。考虑到两人年事颇高,又在外地流浪多年,故乡相熟之人大半已作了古,他认为打听重点应该放在师门关系上。

名师出高徒,强将无弱兵。倘若没有神乎其技的看家本领,怎么收得了蓝绿老丐这两尊大佛?既然收了两名徒弟,就有可能收更多的徒弟,也许其师弟师侄等仍然健在。

老丐曾说,他俩的天分不如贺一峰;又曾吐露,他俩的手技是在村子里学的。以此推断,美人秃村必定存在着某派绝学,能令普通人做到连贺一峰也做不到的事;如果改由贺一峰那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手来修习这派绝学,究竟能达到怎样不可思议的高度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发热,亢奋得几乎要从板凳上跳起来。

希望!

炽烈燃烧的希望!

他朦胧预见到这样的场景:神迹一般的双手操控着手术刀,刀影变幻银龙飞舞,肉眼难以捕捉。圣光中女儿伤痕累累的身体正一点一点恢复,绽放出久违的微笑。

一滴泪悄悄渗出,挂在眼角,贺一峰浑然不觉,竟是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到了伤心之处,只怕比女人还要悲恸三分。

“仪~式~结~束~~再次恭喜杨女士!落选者请明年再来,谢谢大家!”女助手高亢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出。

人们叹着气,开始陆续散去,四周脚步纷乱。贺一峰四处寻找龚工强的身影,见其竟已起身向门外走去。

“龚老师,请等一等!”他急忙喊道。

龚工强听见,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冒充便衣被自己当众戳穿仍然厚着脸皮留下来的小子。

“我很忙,没空跟你东拉西扯。有事你找我助手预约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抬腿又要迈开步子。

预约?那怎么行!昨天女助手表示最近几个月均已排满,要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