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生物公司有一间设备齐全、能达到无菌标准的医务所,此时充当了临时外诊手术室。
来自市内各大医院的专科医生们正聚集在无影灯下,低头面对陷入昏迷中的贺岭。
某种意义上说,手术刀对于医生,好比剑对于侠客,一旦出鞘,不见血不回。可这会儿,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久久无人落刀。
贺岭的情况与其说令人绝望,不如说是闻所未闻。
据称,发生爆炸的实验室内存放着数种研究中的新型菌种,属于省级科研攻关项目,用途与功效不明。这些菌种在此次意外中侵蚀进入贺岭体内,在高温下与其他飞溅的化学药剂混合作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病变。
她全身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石晶,与肌肤融为一体,脆薄如纸。其下青紫黑红各色血管与□□在体内急速奔流,清晰可见。整个人膨胀到可怕的地步,早已辨不清原来的样子,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玻璃气球人,一触即爆。
一名内科医生拿出一块擦得锃亮的小镜子,轻轻移到她鼻端。不一会儿,镜子上结满霜冻,寒气森森。
他用棉球拭了拭,又移到她耳孔前。镜子顿时泛起水雾,热气腾腾。
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在贺岭身体中交织走转,左冲右突,无法宣泄之下令她淤肿到极致;其势头凶猛澎湃,仿佛奶皮包裹下滚沸的牛奶,若非受石晶之困,必定破体而出。
石晶给人坚硬厚实的感觉,散发着淡淡光晕,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罩衣将贺岭整个人镶嵌其中。
这种美丽同时也让人心寒。
在小女孩扭曲如鬼兽的脸庞下,一条从左颈到右腰、极细极浅的裂缝差点被人忽略。
最先到达现场的医护人员是市急救中心陈副队长,从业已有二十余年。当他第一眼看到贺岭时,马上阻止了其余人试图搬运她的举动。
他蹲在地上整整看了十分钟,小心翼翼清理掉贺岭周围的碎渣与液体,不去触碰她的身体。
他发现,这层石晶不但不坚硬,反而偏脆。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稀泥巴,糊了水抹在掌中,一旦干涸凝固便受不起任何张力,手指微微一动就成片军裂开来,扑哧扑哧纷纷往下掉。
贺岭此刻是个几乎胀破的气球,更糟的是气球皮并非柔韧有弹性的橡胶,却是稍一挪动就破裂的干泥般的石晶,哪怕指甲不经意地一划,或者极轻微的振动,都会让她顷刻间炸得四分五裂,骨血一地。
警方与急救队比划来比划去,最后从正在本市巡演的知名杂技团请来几位平衡高手,耗时三个小时方成功将她抬上病床。
病床特意用了最柔软的垫子,四角安置滚轮。陈副队长亲自推着她,利用TH公司医务所的设备做了各项检查,其结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分析,患者周身布满奇特的生物电磁场,不仅能吸引探针、线圈等小型金属物体,影响对手术刀的拿捏,还能令所有电子仪器失效。”他一边解说,一边举起厚厚一叠报告单,哗啦啦翻阅给众人看。“这些纸上不是杂乱无章,就是一片空白,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数据或影像,因此我们对于她身体内部的病变结构一无所知。”
周老主任凝视良久,第一个放下手术刀。
“这台手术我做不了。”
手术室外,段立单陪着魂不守舍的贺一峰,努力配合女警进行受害者的确认工作。
女警名叫程可,二十六七岁,一米七的个头。从公安大学毕业分到市刑侦处跑外勤,风里来雨里去,由处里一群五大三粗的血性汉子带着,整日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好好一大姑娘,硬生生给扭成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劲儿,为一案子能够三天三夜蹲在车里盯梢,不梳洗不化妆,浑身散发着一种野性美。
年初全省警界精英大练兵会上,程可一袭棕色紧身衣骑着重型摩托登场,马达轰鸣,风驰电掣,将别人远远甩在身后,第一个冲破终点。她得意地当场揭开头盔,眉眼那个飞扬,任凭大风打乱一头曲卷的秀发,凌乱中衬得唇上一抹被同事硬涂上的口红格外浓烈,引得在场男士躁动不已。
她往娇小的苗丹身旁一站,就如一株刚刚成年的劲松,虽比不上竹叶青般鲜嫩欲滴,倒也英挺匀称,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她的这种美,今日无人欣赏。
贺一峰强打精神,在一堆碎布中寻找女儿的物品。
这些碎布大小不一,有的烧成焦黑一团,有的被多种药剂染成蜡花,既有属于现场保安的,也有属于凶犯的,统统装在透明塑料袋中,等候鉴别。还有一些类似眼镜腿、手链、金属扣、玻璃片等等的杂物也摊放在他面前,零零散散无一完整,足可想象出炸弹的威力。
他无意识地抗拒着辨认行为,一片片翻找过去,眼神四处游离,害怕亲手证明残酷的现实。
他期望这里没有贺岭的物品,或者没有能够让他认得出的贺岭的物品,留下一丝侥幸,支撑住自己的摇摇欲坠的精神大厦。
然而事与愿违,入手熟悉的触感令他的悲伤无所遁形。
这一缕蝴蝶花布,分明是女儿最钟爱的裙子边儿。
这一段黄色塑料条,隐约刻着R&T商标,是她抱怨过有些太紧了的发箍。
这一环镶着水钻的金属残扣,是她打底裤上的饰品。
这一团烤成灰黄色的软块,怎么看怎么像曾经纯白的芭蕾缎鞋。
尤其是一块边角破碎的水晶坠子,是他从境外带回来作为女儿生日礼物的新品,国内还没有同样款式售卖。
程可一边记录下辨认出的物品,一边问道:“您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吗,像是胎记、疤痕之类?”
“没有胎记……”他答道。
刚抱回来那会儿,滑嫩嫩的小女娃坐在婴儿澡盆中依依呀呀傻笑,由得贺一峰粗手粗脚地给她搓洗。如玉雕成的皮肤混合了中西两国精髓,既有白种人的皙透丰盈,又有东方人的细腻润泽,适逢婴儿期独有的圆憨肥软,惹得他爱不释手,从脚底板到胳肢窝揉捏个遍,没发现一丝瑕疵。
“……左臂脱过臼还没好利索,X光片应该很容易看出来。”他补充道。
程可摇摇头,没忘记贺岭如今可令一切仪器失效的事。
“还有别的体表特征吗?”
“没……我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