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彰五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妹妹。
之所以是得到,是因为这是他之前向母亲要来的“生日礼物”。学馆里很多学子都有妹妹,连薛棠那个混混样的也有。他也想要一个软扑扑的妹妹,像世上所有的哥哥,将最好的全给她。
可是这个妹妹出生时,母亲却过世了。
爹爹来宽慰躲在灵堂里哭的他,说一切皆有因缘。他还说,切莫将一切罪责推给那个刚出世的孩子。
小小的云彰坚定地摇头。当他从稳婆手里接过的时候是他这一生最小心又欢喜的时候,她小小一只,五官皱巴巴的,但当她与他的手相触的一刹,哇哇大哭的孩子停了一瞬,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轻轻打量他,云彰便知道,这是他妹妹,一生的妹妹。
他本给她备了个乳名唤作了了,但走得急回学馆,只得拜托云解恒往后告诉她。本意是一切了了,生死为虚,想让他不幸的妹妹知道他们未曾责怪她。后来知道她体弱,又品出这乳名中不当的地方,云彰便不让唤了。
走时皱巴巴的五官有些长开,小巧精细,像玉琢成的娃娃,只是还不会走路。从前一直都是云彰抱着她,这回哪怕是爹爹,他也不放心。千叮万嘱,哪怕到了学堂,也是想着晚上难以睡着。
他在学馆放假时也看到过那些人的妹妹,但云彰觉得她们没有一个会比自己的妹妹好看。
云解恒给她取名为姝,云彰是同意的,她会是世界上最纯真美好的女子,若是旁人敢伤她半分,纵然书生讲慈悲为怀,云彰也要叫那人付出代价。
他慢慢便发现云姝确实与旁的女儿家不一样,或许是父亲从小便对她悉心教导。云彰开始有些抗拒,但渐渐他接受了,云姝实在聪明伶俐,在六岁时便会与他争辩了。再之她自幼体弱,如此也可弥补她不能出门的孤独。
云姝十分黏他,云彰欢喜不过。他会向学馆里问孩童喜欢玩什么,他不想麻烦父亲,时常省吃俭用留下些余钱为云姝买小玩意和带些点心。他将不用的课本做好注释,每页纸字都写得满满,只为不用了后留给云姝。
但他仍是自责,因为他亦是体弱多病,和馆中健壮的同龄不一样。他有时恨自己得病,恨自己或许没有能力守护自己的妹妹。他只能尽他所能去依她,宠她。
她喜欢读书,他便花心思忙着云解恒为她买书,她喜欢机关鸟,他便用珍藏的王氏绝笔换薛棠花几月教他,她要冰梨糕,他便忍着颠簸跨城去买给她。
直到家破后流散,云解恒过了趟学馆,说将云姝托付给他。而谢孤臣抱着满身是血的云姝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云彰知道自己活不长,将要咳出的血咽了下去,千方百计想让云姝有个更坚实的依靠,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他会想起学馆无忧的时候,想起京中故土,想起爹爹,但他不会说,他将这些和着血咽了下去。哪怕粉身碎骨,他也不会让云姝沾到一丝风雨。
即使他也曾想玉树临风,一袭白衣,不染纷争。
当那支箭飞来,他知道是时候了。是他拖慢了车程,拖累了她,拖累所有人了。他不想任何人,哪怕是那些捕快,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他只能走到这里了。他这支离破碎的生命,在十七个年华后彻底消散。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他占了她哥哥的位置,却又没有保护好她。
他想到那天他坐在云府的亭下等云姝,后院的花树交错斑驳,影子映在前面上,在微风中发出瑟瑟的声音。他很早便知道自己活不长,看着这光景竟是有片刻恍惚与失落。他想自己不多时便要告别,便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对所有人。
他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也知道看爱的人受伤是什么感受。
云姝便急急从花间小径中过来,于是交错的光影破开,他眼中只有一个蹦跳着的女孩,她头上戴着的花在空中一跳一跳,她向他奔了过来。
唯独你,我做不到。
他厌倦痛恨这无用的身体,如今终于携着它毁灭。
他将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从小径而来,走过小亭,然后继续,一蹦一跳地向前奔去。
这是他毕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