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乎在这里安居下来。
云彰有时会表现出水土不服的迹象,吃饭时会骤然脸色苍白。这边还是零星几个路厕,很是不便,下人只时来服侍,为的是让他们习惯这样的生活。云彰还要私下瞒着云姝去百步外路厕呕吐,他总是说着去外面看看的借口。一次云姝跟着他发现以后,便扶着他去了。
“姝儿,没事,哥只是有些不适。”云彰脸上滑下大粒的汗珠,仍是笑着对他说。
云姝知道他在努力隐瞒自己的病情,如今看来情况也十分不好。她忍下想哭的冲动,只是对着他笑着:“姝儿知道。”
阿依慕时来看他们,云彰每次都是客套地出去迎接,全然不同那次马车那般亲切。有时阿依慕着实被他的态度伤到了,跑来拐弯抹角地问云姝。
“或许他这几日身体不适,没什么精神罢。”云姝避开阿依慕的眼睛,她无法对着太阳撒谎。
阿依慕认为这是寻常中原男子的礼节,仍是常来找云彰。云彰有时被她缠得不耐,只好拿出一卷山海经来说与她。云彰是了解阿依慕的,知道她会喜欢这些奇异的东西,他表面上仍是不耐,但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阿依慕早在谢孤臣那儿了解了他们的遭遇,云姝不知谢孤臣是如何说的,但阿依慕从未仔细盘问他们的经历,这让他们能够愉快交友。阿依慕自刘姨那天后也再未提起去中原的事情,但云姝知道她的渴望从未熄灭。
云彰有天看那山海经看愣了,絮叨起来:“这卷书在西域是没有的,只有宋明京城里西街右巷的杂书铺里有卖,是民间传下的,正书里没收录的一卷。切记要日落时分,寻常学馆子弟光正进去是要遭人笑话的,书店掌柜也是好人,会在朝里墙侧敞一道不逾三尺的逢。我们学馆里多数都会溜出来在那儿论些诗道……”
云姝闻言有些惴惴不安,却见阿依慕望着云彰,她的眼眸专注而动人:“有朝一日,带我去看看吧。”
云彰这回却是笑着的,但他的笑容很淡,水面泛过的涟漪。他看着阿依慕,然后又转向了毡房外,他们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来,于是只能向着毡房外,仿佛那里便是碧瓦朱墙的京城,是他们的家。
他说好。
阿依慕邀他去看月亮,云彰面上顿是推拒之色,但云姝不忍看阿依慕伤心,却也见云彰几番踌躇,竟是应下。
云姝本该在毡房里呆着,毕竟是晚上,虽是人烟稀少不曾有偷盗之嫌,野兽也多不近人居之地,但总归寒凉,云彰便让她安心呆在毡房内。云姝本身自己不想打搅他们,却难抵过心中好奇,便裹了厚厚的羊绒袄,悄悄跟在后头。
西域月出时,零零碎碎洒在原野上,和空气中扬起的尘沙一样,成了这日的第二场雪。月升辽阔的旷野,她果真美极了,拢上若隐若现的薄纱,飘扬在夜空上。
她看见阿依慕和云彰裹了厚厚的衣服走在前面,顿时有些钦佩起阿依慕来。她英勇无畏地挑了这个冷冰冰的时间,骑马从自己毡房跑到这里,裹着一身行动不便的衣服,竟只是为了和云彰来看月亮。但她似乎特别欢快,严寒的冷风都击不倒这个有着月亮名字却和太阳一样的姑娘,因为她正引着她的心上人,去往她最爱的地方。
云彰则略显艰难了些,他显然还未完全习惯在如此深的雪地行走,但阿依慕时时会放慢步子等他,然后又蹦跳着往前。他们便是这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有时并肩,有时分开。
停下来是个宽敞的旷野。云姝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她留意下周边是否有人或野兽,便在僻静处远远躲起来看着。
因是旷野,她不能靠得太近,只看见一个坡上,阿依慕和云彰站着,月光从斜坡漫无目的地倾泻下来,他们身上像是有一层雪。云姝本是有些胆怯,她自小惧怕黑暗,但她来到这个旷野,却一切都变得敞亮起来,她只能看到他们站在一个缓坡上,或许眺望远方,漫天月色洒在整个平野上,当是世间绝景。
阿依慕绕着云彰说话,云彰似乎没有回应,他们之间隔着远处山丘投来的阴影。她都禁不住为云彰着急起来,但云彰似乎回了句话,阿依慕便立在原地不再动了。
他们一起看着这片月光,直到最后,阿依慕先一步离开了这个缓坡,取了另一条径,跃上了早已等候的马。云彰则留在原地未动,他就静静地眺望这片平野,这片月光。
云姝有些担心,不知有多久,直到月色收拢,云彰转身时,她又匆忙揉着酸麻的双腿,赶着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没有再提起,阿依慕也不常来了,来时也只是带些小玩意给云姝,说一句问候你哥哥,然后便匆匆赶去牧羊了。云姝虽然很是不解,但云彰的神情让她不敢问询。
渐渐快到正月半了,苏洛尔虽是习着中原的话,却不曾有过中原节的传统。于是上下大小事情,基本都是他们这群外来的中原人打点。云彰买些当地的小吃,谢孤臣让人去中原带回一些糕点,刘姨在忙着做饭。这里多是吃面的,中原带来的饭在高山上很难熟,谢孤臣便索性让些厨子在过关时做好了饭菜,到这里只需热一下就好了。阿依慕和尼加提也带来些羊肉羊奶和一些烤饼。
“十五过,春节便要等到来年了。”云彰给云姝置办了新衣裳,是苏洛尔的服饰,上面绣了只鹤。苏洛尔的衣裳只有女孩的才有花纹修饰,所以这件衣裳穿到中原倒是男女莫辨了,“恰巧今日是,也方才修整完。姝儿。”他突然看向她,神情严肃,这是很少见的,“哪怕一生不出西域,也切莫忘记自己的来处。”
他的眼中有灼热的情感,让云姝不得不连连点头。
“今日十五,他们晚上将手头的事放下,便会来这里。我先让刘姨来这里整饬,有一点新年的样子。”云彰这几日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不似从前那般病怏怏了。他将这个大毡房当成家来布置,云姝不忍心让他更折腾,便由着他去。他甚至还阅起书卷,从前是决计没有这个气力的,她甚至开始怀疑谢孤臣话的真假。
等刘姨差不多布置好后,云彰携着云姝到坡地上眺望等候。本是可以到温暖的房内待着,可云彰固执地要求出来,云姝觉得他这几日兴奋得有些过头,又觉得是见到来的宴会所至,便随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