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和尚。
住入安国寺,便是安国寺的住持。过于清淡,连饮食也只要一水一粥。寻常是住在安国寺,隔二月入宫为皇帝讲经。如此,行宫上下掀起崇佛之风,有些册封的贵族世家也时常邀他去讲经。
但他实在过于清秀,倒像个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也有风言风语,说他的母亲定然出自风月之地,面若皎月,眉形远山,有佛门的清静之相,却更含着红尘的气韵。两种气息在他身上交融,凝汇,达成微妙的平衡。
哪怕是皇帝安排给服侍的人,哪怕是最接近的童仆,也从未猜透他的心思半分。
他是笑着的,或许因为佛是笑着的,但童仆发现,看到市场中禽兽的血和残肢,这位普渡众生的人也是淡淡地笑着。
他的笑是一把刀刃。
童仆发现这位住持喜欢喂鱼,在每日早晚课后都会卧在青石旁,皇帝为他专门在这辟了块方潭。
云相下狱时住持去了趟宫中,足有两日之久。寺院其他弟子复又见他时他正躺在青石上,手里拿着块玉佩,准确说是半块。那玉佩莹润好看,在阳光下如雪一般,即是外行也可一眼看出是块绝世好玉。童仆离得近,看见上面刻了些花纹,他又仔细盯着看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是一个字。或许是“云”的一半,童仆打了个寒战。
“好看,便要回来了。”住持说话总是懒懒的,他有时一句话甚至不想说完,这也是童仆猜不透他的原因之一。
住持偏头瞟了他一眼,又是笑着的:“皇上果真信我,是吗?”
童仆想他的意思应当是皇上虔心向佛,于是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可这位住持最近收留了一家贫苦的人,将他们安置在安国寺最好的寮房内。寺中弟子对他的爱戴又增进了几分。听闻住持还亲自向那户人家的小儿子传授佛法,果真是一心向佛,有普渡众生之志。如此一来,本来对住持心存一丝偏见的童仆也深信他心性慈悲来。
“有朋友找到了他们远亲的踪迹,你便差人送个信吧。”住持悠悠地看着那游动的鱼。
不该是“踪迹”,应该是住地。童仆默默地想,或许是住持一时未想到。他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钦佩,退下了。
奇怪的是,最近没有见那家人的小儿子往这边跑了。
他们到了西域。
云姝烦恼于如何与谢孤臣道别。莫要太轻率,会少了谢意。也不想过于不舍痴缠,此刻他们既已至此,倒想赖着了别人的。让谢孤臣空手而返也是尴尬,他们毕竟欠他很大的恩情。云彰似乎也在踌躇,云姝便想着将这事交与他烦恼,自己放开心情掀开车帘看窗外景色了。
西域与中原很不一样。这里没有朱瓦红墙,甚至没有青石小巷,连云府一般的建筑都未曾见到——只有原野,一望无际的原野,还有起伏的山脉,但山与原野都流于一片碧色中,倒映在水镜般的青天里。
她觉得眼熟,像梦里曾出现过的,在空中划过几只黑鹤,远方有一群散开吃草的牛羊。那种碧色仿佛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所以每一片原野都与她的心交相辉映。她明明从未见过,但这片土地已经认可了她是它的子民。
她想和云彰说,但她看见了云彰望向车窗外的眼神,他仍陷在即将到来的离别感伤中,云姝突然感到无形的障壁阻隔在他们之间。在血脉上他们亲密无间,但云姝总觉得她与云彰终归隔了什么,或许是每个人都不一样。云姝还在不断学习,或许只是书中提过的道理,但她亲身体会,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她没法让云彰和她完全一样。她有一瞬恍然大悟,但又觉得这个道理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