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外一处寻常宅院,邻着市场,小摊贩隔着厚重的粉墙大声叫卖,来往的人群时常聚在一处摊点,有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其间论价,拨浪鼓的声音和摊主还价的声音混在一处。有个穿着淡色锦服的人匆匆进了宅院。无人在意,这里市坊相隔不远,来往多有富贵子弟。
那人跨进宅门后两侧守候已久的侍卫便将门紧紧关住了。他将脸上那层普通的□□撕下,露出的是一张英气的脸,眼眸如星,摄得两鬓霜也消去三分。
曾跟随他征战过的人都知道,承安帝年轻时约是比现在更秀气的,眼角上挑得厉害,天生带着一股野气和邪气。古往今来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在乱世中闯出一番天地。一些跟随他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仗着蛮力和冲劲逞一时之快,谁知宋明初建,承安帝即位后转手便开始清洗身边的人,拔除所有私下的党羽,李宏跟随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第一天封了相,第二日便被处死了。
在百姓眼里他是亲民爱民,但身侧的人才能看清他的脾性,哪怕是笑的,也可能是正想着该给人安什么罪名,觉着有趣笑了。
云解恒双腿被铁锥刺穿,牢牢锁在宅院后院时想的便是这个。他在这里已六日,溅到地上的血只留下数道黑色的痕迹。整六日无饭菜饮水,只在门前安了两个侍卫,他以为是要放他自生自灭时,偏又响起脚步声。
“你真像他”云解恒努力抬头去看,他的头发凌乱地垂在前额,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高挑的影子,“朕第一眼便认出你来了。”
云解恒的眼睛仍在一片迷雾中,他看到那个影子慢慢走进。承安帝似乎以为他要说话,可他明显不想听,只自顾说着自己的:“云解恒,是解恒吧,夷族化的中原姓。”他狠狠扯起云解恒的头发,看他仍是迷蒙的样子,又开始放肆大笑,“怎么?你们解家,现在已经落魄到给朕当狗了吗?朕为什么不早杀了你,不过是想看一场好戏,当年不是很得意吗?现在剩下的都是什么孽种!”
他开始大笑,云解恒渐渐看清了,那个喜怒无常的人此时将他的所有怨恨爆发出来,他的双目都是赤红的。云解恒突然明白了当初那个“野兽将军”称号的由来。
“便是躲去苏洛尔,朕也能将那里的土地一点点铲平。解家哪怕是一条狗都不会被放过!但凡是带着他的一点血脉,朕也会一根根挑断,一点点杀尽!”他的手指掐入云解恒手掌铁钉的伤口上,几乎要将皮肉翻出来,“朕要他彻彻底底消失!”
云解恒突然为眼前这个人感到悲哀,他此刻震怒时所说的话,皆不是向着自己,而是对着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已经埋入黄土,再也见不到的人。而承安帝由在重复那些句子,仿佛他在心底说了上千遍,说给那个早已离去的人听。
他或许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通过和那人有深刻牵系的云解恒,将这鲜血淋漓的诅咒转达。
承安帝从云解恒眼中看到这一丝怜悯,愤怒刹那冷静下来,他又变回开始笑着的样子:“当然,若是朕的暗卫找到那两个侥幸逃出的杂种,定也是一个下场。”
他满意地看到云解恒的表情瞬间一变。
“韩搠。”承安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云解恒说的是他幼年的名字,带着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他的手又用力了些。云解恒吃痛地闭了闭眼,但他仍执着地看向承安,他甚至扯了扯嘴角,“记起来了?暗卫?是你的乞丐朋友吗?”
承安帝一拳砸向他的脸,云解恒闷哼一声,却更放肆地笑了:“乞丐打法。”
承安帝一脚踢向他的肚子,看着云解恒手吊在镣铐上跪下来,满脸痛苦,他才又笑了起来:“算了,朕与死人计较什么。”
他的手指划过云解恒有些乌青的眼角,笑得带着怜惜和佯装真切的同情:“私通外敌,百姓的云相,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顶罪名也只有你担得起。”他的手指划过云解恒伤痕累累的脖颈,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与你有接触的官员,朕也会纠察到底。”
“臣只怕这一察,朝廷只剩下个御封占星师。”云解恒毫不在意地笑笑。
“解奚羽果真教出个好孩子。”承安帝眯着眼看他,云解恒明白是自己让他想起了他父亲。
“解家从未背弃过陛下,哪怕解家不论,我父亲也从未想过伤害陛下。”云解恒知道他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但承安还在静静地看着他,真是这种不可测的寂静让云解恒也感到不安,他便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让承安怔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