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李萱讹她父亲给她买了只兔子。那并非小贩所称的宠物兔,而是只肉兔。短短半个月,它便长到撑弯原先笼子的地步。李舲舟从对面五金店讨要了半卷生锈的钢丝,重新建造起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双层居所,它因而不必整日踩在自己的排泄物上。楼道昏黄的光线里,它正在嚼李舲舟从河边割回来的冬草。她注意着它奇异的唇瓣和充满提防的、血红色的眼,缄默不语。
他们都是渺小的动物,没有预见到,半年之后,它没能逃过它的劫难,被剥净皮毛、投下油锅;李青玉用筷子去撬她的齿关,对满脸泪痕的李舲舟厉声喝着:“吃啊!吃啊!”
他们仿若预支了后来的悲伤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李献从楼下半爬半跑而来,李青玉端着碗,追在他身后伺候晚饭,见到蹲在地上的人,手叉上腰,在歪斜的过道中间道:“李舲舟,去木板厂叫你爸爸回来吃饭。”
从正月初一开始,李忠国就一直流连于木板厂的赌桌。李青玉不敢阻挠,又怕他夜宿别处,每天都要遣李舲舟去找他回家。
木板厂的赌桌和李舲舟房间的“墙”是相同的材质,男人们擅长敷衍对付、去繁就简。粗笨的手在三合板上抓牌,恰在兴头上,一夜就可以输光田间、工地间磨出的厚茧。李舲舟的细嗓只有在发牌的静默中才不至于辱没于喉吻,李忠国烦躁地推开她,嗓音粗粝地说:“今天晚上牌运好,别来催我,碍着我赢钱。”
李舲舟站在一旁空等,木板厂老板把庄家位置让给他老婆,歇了一局,他的眼白上总罩着一层黄釉,像是日积月累下来的脏污,他常常和围观的男男女女们一起夸她漂亮。那小小的身影何其不幸地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成为浑浊的一团。在木板厂做工的小伙吹捧他:“李舲舟和你儿子一样年龄,你不如和李老板结个亲,等她长大,让她嫁到你家做媳妇。”
李忠国将这样的话视作贬损,面上登时不太好看。那小姑娘以沉静的目光凝望着他们,忽然开口道:“我不喜欢他,他只有一只眼睛。”
为了维护和木板厂老板的情谊,李忠国立即朝她挥去一巴掌,怒不可遏道:“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就算缺只眼睛,人家也不比你差!叫你少跟砖厂里头不三不四的人玩,学坏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李家没家教。”
脸上的红印是独自回家的免责声明,对父亲无用的找寻往往是这样结束的。李青玉没有再苛责她,为丈夫热好的饭菜也便宜了她。
木板厂老板娘开明大方,允许赌徒们在厂里欣赏余兴节目。被延请来的外地女人站在锯木机边扭腰而舞,带得满天刨花纷飞。李忠国犯了鼻炎,喝酒时大打几个喷嚏,震天动地,被狐朋狗友合力撵出了门。
夜里四处又都是啼哭声,盛在丘陵里狭窄的一方盆地间,嘹亮透响。但李舲舟并不是因此醒来,而是在一堆书砸到肚子上时惊坐而起。
隔间逼仄,只容李忠国站在竹床边,李舲舟抱着那堆新书,干哑地张着嘴,没有叫出声来。李忠国揪起她的衣领,醉醺醺道:“起来去写作业。”
隔间没有安门,李舲舟跌跌撞撞,被他丢在外面的地砖上。李青玉终于睁开眼,从床上走过来,捡起了人,最后留在手上的却是书,她的手推向丈夫的脑袋,恨骂着:“这是哪里买来的初中课本?又是杨芳秀让你给李舲舟买的?”
“不是,我还没学到初——”
她的否认淹没在两人吊高的争吵声里。李忠国失手把李青玉推倒在地,李青玉伏在李舲舟脚边呜咽起来。但她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怜悯,就连床上两个惊醒的孩子,也只是懵懂地望着她。
李舲舟木然站在那里,直到李忠国把她扯到外间。书被摊在油腻的饭桌上,李忠国下压她的脖子,使她趴向书面。他带着醉酒的疯癫,絮絮说着:“快点,写作业……你们全家都要靠我,你妈靠我,你弟你妹靠我,你也靠我……不是我管教你,你成绩能这么好?杨芳秀老师能、能看得上你?”
李舲舟在他手下一动不动,安然地贴在书页上,像成了其中的一页纸。灯下尘埃漫漫,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明日,李忠国会枉然地发誓再不喝酒,李青玉会和他大吵一架,令他当场把誓言撕毁。
而此刻,尘埃已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沉,李舲舟握着笔,在书的扉页上一一添上姓名——至少明日,它们不能再退回书摊了。
……
签字笔在她手里刷刷作响,神采飞扬的字体繁盛地冒出了签收栏。公寓门关上后,李舲舟翻箱倒柜没找到剪刀,只好去厨房请出把宽菜刀,割开了快递。
箱中的一盆春兰蓊郁如新,没有颠倒挤压过的痕迹,不知经历过怎样仔细的运送过程。除此以外,里面还有一双粉金色的平底鞋,是李舲舟适穿的尺码。鞋盒里刻意留着小票,价格中庸,以表明这不过是单纯的践诺行为。
她正要拍照发给江惟慎,门铃声又响起。外面的人让李舲舟摸不着头脑,“定安,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