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月里,李舲舟忙于搬家,期间回学校上了最后一节课,目的是给肖教授还书。
早晨八点多,阶梯教室只填了一半左右的人,情形萧瑟;讲台上的肖教授冷淡更甚,用英文授课,语速之快,无所顾忌。迟到的男生凑上去问前座:“同学,老师讲到哪了?”李舲舟扭头效劳,牵连后面一排人全部分了心。
男生也认识她,瞬间有些惊恐,以迟钝的听觉被动接收——“SamuelJohnson,PrefacetoShakespeare,我没有书,不知道第多少页。”
他词穷地回答她:“我也没有书。”
旁边的同学更正道:“这门课就没有书。”
肖教授倒是带了一大摞书,以备翻看讲解之用。下课后,李舲舟站在讲台畔,当十分钟答疑结束,缓缓把那摞书捞进怀里。肖教授屈尊降贵,掀了掀眼皮,将目光放过来,“李同学?岂敢劳驾。”
李舲舟掂了掂重量,行云流水地又放了回去,说话时眼睛带着笑,“这里有十本书,肖老师上课只用到两本,另外八本,看来是负重减肥用的,我不敢代劳。”
肖幼旸教授被踩到漫无条理、身材臃肿两个痛脚,吝啬再给她机会,红着脸上去抢书。李舲舟不敢真的放手,争夺之下,身后有人出来打圆场:“肖老师,舲舟,我来搬吧。我刚好要去外语学院交作业。”
她声音柔和饱满,但两个人回头,只看到一张简笔画就,妆后仍然缺乏浓淡的脸孔。肖教授寥有印象;李舲舟和她熟识,遂按照她本人偏好的称呼问候道:“卉卉。”
曾卉接过书,李舲舟匆匆道谢,拎起脚步去追肖幼旸,“师兄,”为表歉意,她换了个称呼,“我搬家时发现有本书还没还你,我是来还书的。”
肖幼旸身材、体力均不占优,甩不开她,只能忍耐,“哪本书?”
“福柯的《词与物》。”
他低头一看,发现书封上一个法语冠词被刮走了颜色,本着寻衅滋事的心态,不悦道:“你弄坏了我的书。”但是李舲舟坚称书借来时就是这样的,肖幼旸觉得她的人品和记忆都比自己可信,只好吞声不言。上了楼梯,他又问:“书看完了吗?”
李舲舟诚实道:“只翻了几页,后来没空了。”
肖幼旸鄙夷不已,“你家那点琐事,至于让你一个18岁的小孩操劳到连本小册子都看不完的地步?你那外婆又不是亲的,况且生老病死,万物有常,差不多得了。或者,你还是想着另辟蹊径找你亲爹?”
“师兄!”李舲舟无奈极了,劝阻一声。
肖幼旸记起曾卉在场,非常形式主义地往后觑了一眼,嘴上其实毫不在乎,“你把你的时间和精力看得如此不值钱,你老师有没有被你气病?”他矜傲地对比,“当年我留学归国,审中文院之凋敝,毅然革面悛心、改旗易帜、弃恶扬善,他可是真的被我气病了的。”
“师兄说话铺张浪费,却不懂得提纲挈领,难怪那时不仅不能说服老师,还把老师气到生病。”
“那我就提纲挈领一下,”肖幼旸逼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李舲舟望着他,忽然露出宽和的笑,“师兄抛弃的东西,原来也不愿意别人抛弃它。”
“你闭上嘴。”肖幼旸一时失态,这次是实质性地顾及身后,曾卉没和他对视,低头不语。
他端起架势,想训示一番,重新问李舲舟:“你当初为什么学中文?”
“当然是因为汉语不够好。”
听闻此言,肖幼旸又丢失了原先的思路,“那现在为什么半途而废?”
李舲舟自然而然回答:“当然是因为汉语学得还可以了。”
两人停在院办走廊,肖幼旸面如猪肝,气不过道:“中文院一如既往无能。袁老师教你这教你那,在我看来只是给你刷了层谦虚谨慎的漆。你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小小年纪,侮慢自大,与朋友相交不诚不信,金玉其外,其实不可雕圬。”
办公室的门被甩上,曾卉追上那短短几步距离,看见李舲舟站在门边反躬自省,明知故问道:“肖老师批评你了?”
李舲舟摇摇头。曾卉低声安慰:“肖老师向来心直口快,很多话不是有意的,只是为了发泄,你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