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黑云翻墨,白雨如珠。风催着急雨铺天盖地而来,云压着雷声在耳畔炸开。春末少见如此大雨,草木还是新生之态,却在这滂沱的大雨中瑟瑟摇曳,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雨水摧折。
一个女子撑着伞,疾步行走在夜雨中,单薄的身影在大雨里若隐若现。她的发梢衣角皆被打湿,当是一片冰凉,但她却似没有感觉一般,走的愈发快了。
淮初之未撑伞,徒步行走在夜雨中,身上散发的淡淡的灵力将她与雨水隔开。虽身体不沾滴雨,但在如此倾盆大雨之下,她还是难以看清前路,只能追随着女子的身影,在一座座屋檐上跃过。
她忍不住抬眼,云层重重叠叠,天际黑压压的。那一轮本应如圆盘般清皎的月,不知隐匿在了何处。
撑着伞的女子突然停下,回头对上了她的双眼。
淮初之不甚在意的一笑,纵身跃下了屋顶。
那双凝视她的眼瞳一片湛蓝,其中仿佛有盈盈秋水,却翻涌着暗流。
“灵族三公主。沧灵。”她不故弄玄虚,径直叫出了眼前女子的名字。
沧灵微乎其微的颤了一下。多久了,多久没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她在镇上待了这么久,一直以顾灵的身份活着。
淮初之的嘴角泄出一丝嘲讽,脑海中回想起店小二那句不经意的话语:东边的一个孤女也失踪了,但她孤苦伶仃在镇上也没有亲人,说不定是寻了别处安置…
“金蝉脱壳用的不错,幻明足智多谋,就让你学了这些歪门邪道去?但顾灵这个身份,死不死不是无关紧要吗,何必多此一举?”
“不许说我父亲!”沧灵那张秀气却惨白的脸染上了一丝怒气。
“杀人饲魔,还换着各种恶心法子让人以不同方式死去,掩人耳目,令人们以为是诅咒作怪。说吧,江碧的人待你如此之好,为什么要害他们?”
沧灵那双湛蓝的眸瞪得更大,眼中划过痛苦、愤恨、愧疚还有一丝癫狂。她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角,双手有些颤抖。
淮初之见她不说话,皱了皱眉:“我不介意把你打晕了带回灵族,这样幻明还欠我个人情。”但她的心里当然不是这样想的,若这样,也不算是解了沧灵的心魔,她需要知道事情的起承转折。
沧灵踉跄一退后,手中的纸伞落在了地上,瓢泼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裳和长发,凉彻骨髓。但她却似不想挪动位置一般,定定的站在雨中,任大雨淋湿自己苍白的容颜。
“最初我是恨他的…我生来灵力微弱,还害得母亲病了许久。但虽我生而不祥,父亲母亲却依旧疼爱我、庇佑我,更是将我送入了桐花宮修习,欠下了师父一大人情。但我却志不在此,不仅不勤加练习,还常常趁师父闭关之时偷溜至山下玩耍。那日,我碰到了一缕魂魄,它散发着微弱的光,让我十分好奇。虽我修为甚浅,但对付一缕魂魄还是绰绰有余的。那缕魂魄十分有趣,不仅不恼我抓了它,还带我去见了许多我未见过的新奇玩意,于是我更加频繁地溜下山,让它带我去玩。”
她深吸了一口气,蓝色的眸中的悲哀越晕越重:“可这竟然是一个陷阱,涉世未深的我就这样被它骗去了一个男子所住的地方。那儿虽只是一个普通的屋子,但那个地方是如此阴暗,他被锁链紧紧禁锢着。我看得出来,有法器在抽取他的纯阳精气,他在魔化,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的变化,该多痛啊。他看到我,暗淡的眸突然明亮了起来,他扑过来,汲取我身上的灵力,以缓解自己化魔的痛苦,好痛啊…我本身就灵力微弱,还被他这样对待…”
沧灵单薄的身躯抖得更加厉害,似乎忆起了被汲取灵力时的疼痛:“我恨他,他对我下了禁制,让我无法踏出那个镇子。镇上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他们将我与他关到了一起,不仅欺辱于我,还唤我妖女。”
“那时候的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敢看他的脸,将自己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他眼中一划而过的清明。在那刻,我竟然听到了他问我,痛吗?以及那三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字,对不起。我没有回应他,内心的恨意将我吞噬,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对待,待我逃出定要他血债血偿。但他却也再没说话,唯一变了的,是他不再汲取我的灵力,而是独自忍受化魔的痛苦。”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如水的过下去,总有一天师父会找到我,救我出去,但变故竟来的如此之快。江碧的人突然将我和他推到碧水河畔,嘴里喃喃着什么神明保佑镇压邪魔。我的心底突然十分不安,果然,他们将我们带上了小舟,划到了碧水河的中心,想将我们沉至河底。我慌乱的挣扎,但在这群恶魔手中,我微弱的灵力显得多么可笑。他突然看向了我,眼底有我读不懂的情绪,是愧疚吗?愧疚连累了我?还是不愿牵连于我?就在我们被推下去的那一刻,他推开了我,他借用了魔的力量,我竟从河中心被抛至了对岸。”
“之后我便昏了过去,当我回到江碧镇上时,发现那里的人似乎都不记得我与他的过往了…虽然他们对我十分殷勤,但我心中的恐惧依旧没有减弱。我想我应该是恨他的,就算他在最后一刻救了我,但他先前这样对我,得到这个结果不过是咎由自取,于是我离开江碧回到了桐花宮。”
“我以为这段经历会消失在我漫漫的生命长河中,但它又是那么刻骨铭心。我惊恐地发现我忘不了他的眼睛,夜夜梦回都是我与他一同被关在那个屋子里的经历。我内心深处极其渴望再见他一面,问他一句为什么,于是我化名为顾灵,住到了镇上。我逐渐打听到他的过往,这些过往让我的恨意日益增长,但不是对他的,而是对这些宛若恶魔的江碧人。”
“我在碧水河中寻到了他,我把血混以灵力滴入水中,想缓解他的痛苦。可是他却叫我快走,说自己即将化魔。化魔?究竟谁是魔?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我要与他一起,向整个江碧复仇。”
淮初之凝视着她的双眸,那双蓝色的秋眸此刻充满了疯狂,恨意充斥其中,将原本的清明吞噬。
“你有想过你这么做于整个灵族有什么后果吗?”她看着在雨中带着疯狂笑意的女子,突然觉得她此刻问出的话语是多么无力。
“身为灵族公主,我造下杀孽,助人成魔。待江碧倾覆,我自会以死谢罪。”她语气淡漠,眼中竟带了些柔和,从什么时候她开始觉得,能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天赐的福报。她不爱他,但她同他一样憎恨这世界的不公平。那段过往摧毁了她心中的最后一道壁垒,她想起了族人对灵力微弱的她的那些无声嘲讽,想起了他们不屑的眼神与鄙夷的目光。此刻的她只想做一件她以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她不想再这样懦弱无用的活下去。
淮初之一言不发,她倏地觉得,这心魔是解不了了,而桐花香也是拿不到了。心底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叫嚣着告诉她,放任沧灵这样做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我最开始不想伤害你的…”沧灵的声音突然有些胆怯:“我知道你灵力远远在我之上,杀了他守护江碧也是轻而易举,所以我只想把你赶出江碧,仅此而已。”
她看着沧灵,有些微怔,眼前的女子看似坚韧,眸中却晕染着深厚的悲哀与脆弱。
若寻常人见到她这副模样定是觉得她是个疯子,不想父母、不顾无辜、不循大义,执着于一个一面之缘的人,甚至还要为此而死。
但她张了张口,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不阻你。”
“谢谢。”沧灵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撇下她朝碧水河跑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银盘也展露了容颜,碧水河上烟笼寒波,月色清澈。
淮初之站在远处青山之上,眺望着江碧与碧水河。河上突然波涛汹涌,月华凝于一处,散发着冰寒的光芒,她明白,这是纯阳之体化魔时,吸收极阴之气调和内里之象。
沧灵就这样静静地悬于空中,湛蓝的眸中皆是柔和之情,哪还有刚刚半分的疯狂之意。
“我愿感你所感,痛你所痛,成你心愿。”她缓缓念出一句话,仿佛此生信仰。随后清浅一笑,凝视着月华下那个泛着血色的身影。他早已面目全非,但是没关系,她还记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