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公卿大臣中,有一个叫做司马懿的人,这人是我在五官中郎将府值夜时,听中郎将提起的。
那夜中郎将睡得并不安稳,我听见他在纯黑的帷幄中翻来覆去。
我并不是个唐突的宫人,所以只是将眉目低垂,看着我腰带上别着的一枚珠花。
“你有听说过司马懿吗?”中郎将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姓薛,说我没有名字,又说我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并非因为我是一个寡闻的人,我听说过军师祭酒遗计定辽东,听说过荀令君三日留香,甚至听说过江东的周郎荆襄的诸葛孔明,但我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做司马懿的人。
“你应该知道他的。”中郎将说,他撩开帷幕并且邀请我坐到他身边去。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敢僭越。
“那你搬个垫子,坐下来听我说罢。”中郎将兴致勃勃地对我的拒绝不以为意,于是我搬来了一个垫子跪坐在他脚边。
“我今天看见他了,薛。他的眉眼细长比许都夜色还深,面庞却像谯县的山水一般清秀,他头上束着高高的进贤冠,我今天去丞相府一眼就看见他了,他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我问过了,小厮说他是新领的文学掾,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知道我就是曹丕一样,天呐,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眉目,仿佛杯酒相邀的琉璃盏子,风流、名贵,而且易碎。薛,我问过了,原来他就是司马懿。”
我听中郎将讲得一头雾水,忽然,他又用少有的谨慎的声音问道:“薛、他会选择我吗?他会不会在我和四弟之间徘徊不定呢?或者是像荀令君一样,守护着父亲?他会选择我的,对吗?”
“他会选择您的,中郎将。”我仰起面庞看向中郎将,“您忘了吗?您已经是副丞相了,他还那么年轻,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没有别的选择,中郎将重重地点了点头,躺倒在床塌上,他翻身,又起来,说:“我想去看一看甄,你觉得合适吗?”
这并不是我应该回答的问题,我应该做的只能是为他穿上黑靴,在清灯的夹层中灌注冷水,再将灯芯挑亮。
我立在寝殿门口,一眨一眨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金井上的络纬秋啼,寝殿里很安静,我不知道中郎将是否在宠幸每一个女人时都这么安静,他并不是个文弱的男子,可他在床塌之间却也并不像在田猎场上一般敏捷矫健,我听见他轻微的喘息声,只在最后关头才稍微显得急促了些。
第二天晨起,我搓着手呵出雾白的气息,在中郎将推门而出时才立刻垂首低眉而站定。
中郎将停顿片刻,偏头看向我,笑着说:“让甄给你起个名字罢。”
于是我有了第一个名字,灵芸——薛灵芸。
我像宝贝眼珠子一般宝贝这个名字,它是属于夫人的,它也只能属于夫人,所以在夫人去世后,我便将这个名字雪藏了起来。我喜欢听夫人用每一种声音每一种姿态呼唤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从夫人口中说出,就有了水晶般截然不同的质地。我也深爱着夫人的每一种姿态每一种神色,她是我所有纵横驰骋的想象,是我年少时的每一寸时光,在书中读过的每一篇诗歌与文章。
我在与夫人相识足月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您有听说过司马懿吗?”
“河内司马氏,你竟连这也不知晓吗?”
说这话时夫人微笑着望着我,语气里没有丝毫讶异。
“公爹素来想收揽本地士族,这司马家的二公子,听闻也是最为英姿杰出的。”夫人耐心地解释着,临了,又轻挑眉梢,问道:“怎么,子桓看上了?”
“中郎将提起过他。”
“他不该向你提起的。”夫人说。
中郎将真的看上了司马懿。
两个月后他走出夫人的寝殿时再一次看向了我,他将目光滞留在我腰间的一块铜牌上,铜牌上刻着我的名字。
“甄给你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