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正月,天津回北平的绿皮火车上,成钰抱着小六往车窗外看。
“瞧,咱们到廊坊了。这两个字是廊……坊……”成钰指着站台上的字,拖长了音念给十个月的小六。
小六刚学会了招手,正兴奋的朝着廊坊站上的旅客显示她的新功夫。她生下来有六斤重,喂养的好,长得快,脖子上都胖出褶子来,如今穿着大红的棉衣,小脸像面团一般,扎着两个朝天辫,站台上的人隔窗看到车窗上年画一般的胖娃娃,也都纷纷笑着和她招手。
这是小六第一次出远门。项家的亲戚大多在天津,那里还有项家麒从小长大的宅子,他们一家过年时都会去天津老宅住几天。今年添了小六,老太太精神也好些,全家耽搁到快出了正月才回北平。
车窗前的小六突然兴奋的啊啊叫,成钰一瞧,果然是项家麒在窗外。他趁着停车,带着天柱下去透气,此刻正往回走。
项家麒穿了灰色的棉袍子和黑色的皮袄,头上戴着皮帽子。他揣着袖子快步上了车,回到包厢,一边走一边搓手。
“六儿,爸爸回来了!”项家麒把手搓热了,要抱孩子。
成钰却没把孩子递给他。
“这一身的寒气,赶紧先暖和暖和。”成钰回头叫秀莲:“快把手炉拿来。”
项家麒顾不上接手炉,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朱儿,我刚才在下面碰见傅越镶了。”他坐在成钰身旁,兴奋的说,嘴里呼出的白气都是欢快的。
成钰知道傅越镶是光绪年间的翰林,北洋政府时做过教育总长,是藏书家,如今在故宫图书馆作馆长,与项家交好。
“什么事这么高兴?”成钰不紧不慢的把热茶递到项家麒手边。
“是平定贴的事!”项家麒咕嘟一声喝了口热茶,烫得直吐舌头。又急急的接着说:“溥儒家的老福晋年前生了重病,大年初五没了。傅叔和跟溥儒家是世交。他最近一次去探望,溥儒说急需钱办丧事,想把平定贴易手。”
“真的?”成钰也喜出望外。为了这帖子,项家麒想尽办法,托了荣宝斋的当家的,后来又找了张世权,溥儒都不松口。如今恐怕是急等用钱,才想要脱手。
“朱儿,我回来是和你商量。我想托叔和从中斡旋一下。我可以以银行的名义,把平定贴抵押了,借笔钱给他,免得他饥不择食,又去找日本人。”
“抵押?会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乘人之危?”
“这是解他的燃眉之急呀!溥儒早就知道我想买平定贴,价钱总是谈不拢。这一次用抵押的方式,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比较容易谈拢。”
成钰微微歪着头细想,觉得他这个主意确实可行。她点头道:“不再试一次,我知道你也不甘心。”她吩咐天柱说:“拿纸来,少爷要写信。”
项家麒见成钰支持,欣喜的掏出钢笔,拿过天柱递过来的信纸,低头沉思半晌,一挥而就。他在信里劝慰溥儒,说如今已是民国,丧事当从简,他愿意以盐业银行名义把平定贴抵押,借款一万元用于老福晋的丧事。
书信写完,项家麒自己揣起信封,穿过长长的车厢,又去找了傅越镶商议、他请傅越镶代为传话,这平定贴为祖传,还是留在本族为好。
下了火车,车子驶离嘈杂的前门火车站,一路向南开。鼓楼街面上的菜市场刚刚撤了,剩下一地狼藉。路面上的人小心的避让着地上的垃圾堆。车子不停的按喇叭,才得以前行。
眼前一个驼着背,带着瓜皮帽的老人,低头一路寻找,仿佛菜堆里有大洋。眼看车子就要撞上他了。天柱突然低声道:“这不是念安。怎么又来了?”
项家麒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他大表哥的老仆人。年前明明又让天柱送去了过年的钱,这还没出正月,就又上街捡菜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