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西郊恩泽园,在光绪年间曾经被赐给庆亲王奕劻所有,庆亲王去世后,这园子被项家买下来。每年暑热难耐的时候,项家麒会带着家人来这里住上个把月,出了伏再回城里。
老太太的大寿办完,天气渐渐闷热起来,项家老小又一次出城避暑。
这日傍晚,段成钰带着秀莲走在长长的游廊里,秀莲手里的托盘上是一碗百合莲子汤。
这座曾经的皇家园林,处处精雕细琢。最具特色的,就是湖边层层叠叠的回廊,廊子上有一道道雕花的隔扇,每一道都各具特色。成钰透过月亮形窗户往外看,半扇碧绿的池水与湛蓝的天相接,廊下是垂柳的枝蔓随风摇曳,实在是步步成画。
顺着廊子拾级而上,果然听到二楼有大孩子、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小孩子自然是小六,大孩子就是她爹项家麒了。远远的听,那人学了小宝宝的口吻自言自语,小六倒是应景的偶尔哼哼两声。父女俩自得其乐。
上了楼来,迎面而来的凉风吹起了成钰额前的碎发。
“这里风这么硬,就这么迎风坐着,仔细受凉了。”成钰端过莲子汤,递给项家麒。那人只穿了白色棉布的对襟短袖褂子和松腿的麻布裤子,光脚穿着皮拖鞋。
项家麒听她这么一说,紧张的抬手摸小六的额头。西郊的确比城里凉快不少,孩子太小,项家麒也觉得自己疏忽了。
“我是说你自己呢!”成钰无奈摇头,摸摸大孩子的额头。他办完寿宴,从城里出来那天,就有点不爽快,总是念叨胸闷。
秀莲见机抱过小六,让项家麒能腾出手喝汤。成钰嘱咐秀莲把小六抱回去喂奶。
“朱儿,我想明日回城一趟。上一次堂会上,余师傅托付我办的事,我还没得空去呢。”见秀莲走远了,项家麒起身进屋披了件长袖褂子,又走回来,躺在竹摇椅上。
“什么事?余师傅难得开口,是该上心些才对。”成钰用蒲扇给项家麒赶着蚊子。
“其实也不光是他的事。我表舅家,有个大表哥,你听说过吧?”
成钰点头道:“天下谁人不知,当年你表舅最后一个昏招,毁了一世英名,据说你这大表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项家麒弯了手指,轻轻敲成钰的脑门。她倒是心直口快,也不顾及到他们亲戚情面。不过想一想,又何尝不是实情呢?
“哎,我其实也不认可他们的做法。我和他年岁相差得多,不如和二表哥那么惺惺相惜。只可惜……二表哥寒云走得早。”项家麒想起当年和寒云一起填词做诗的日子,不胜唏嘘。轻轻念道:“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萋萋,斜阳黯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江山。”
他摇了摇头又叹道:“不说这些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这大表哥据说处境凄凉。余师傅想让我帮他一把。我们毕竟是亲戚。”
“你是说在生活上拉他一把?这种事,不用余师傅说,你也会做的。只是……为什么这余师傅和他的关系,比你这个表弟还近呢?”
项家麒看向湖面,忽然无声的笑了:“你这问题问得很有官司。不过……不能深问。反正先去看看大哥的处境再说吧!”
项家麒本来计划隔天独自回城去,无奈这天夜里发起低烧,一连几日,白天倒还有些精神,到了傍晚就浑身倦怠,吃不下东西。
捱过三日,他自己张罗着要回城看医生去。项家麒久病,这点小风寒还是能忍的,只是他这一病,家里老的小的,都不让他抱孩子,这实在忍不了。他打算去协和开几剂立竿见影的西药吃。今年入春时,协和开的喘药的确对症。
成钰不敢怠慢,赶紧备了车,带上天柱,陪着项家麒回城去协和医院。
从西郊进城,路途不近。项家麒一发烧,就烦恶不止,路上这一颠簸,越发难受起来。到了鼓楼,再也忍不住,急急的喊了司机停车,脸上像涂了一层黄色的蜡似的。
成钰搀着项家麒下车子透透气,环顾四周,想找一间茶厮,给他弄口热茶顺一顺。这里热闹虽热闹,却是个菜市场,只有乱糟糟的卖菜小贩,哪里有干净的茶馆?
“少奶奶,我记得拐角那边有一家馆子,我去要杯茶去。您扶着少爷,在这等我就好。”天柱伺候项家麒这么多年,机灵惯了。
成钰扶住直不起腰的项家麒,回到车上,敞着车门等天柱。
“好点吗?”成钰给项家麒顺着胸口。那人用帕子捂着嘴点头。此时车外,一个穿着破布褂子,驮着背的白发老人,低着头走过,手里提着菜篮子。一边走一边在路边的烂菜叶子堆里找着什么。
项家麒先是不经意的一瞥,想了想,不由得簇起了眉头。
“怎么了?”成钰问道。
“那人我在哪里见过,好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会不会是哪家的佣人?”成钰猜测。
项家麒点头,此时天柱提了一个青花茶壶和粗瓷杯子,气喘吁吁的小步跑回来。那家餐馆认识天柱,一听说是项大少爷要茶吃,连茶壶都白给了。
喝了热茶,项家麒胃里稍微平复些,脸上与有了些人色,汽车接着上路。车子一路往东南开,协和的灰色房顶都看见了。项家麒突然猛的拍车子前座的后背道:“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老头儿,是我大哥最亲近的老仆。不行,咱们得回去!”他朝着司机说:“去宝钞胡同2号!”这是余第岩给他的地址。
“先去拿了药再去吧,不在今天这一天呀!”成钰赶忙拦着。
“你没看见刚才那老仆在地上捡烂菜叶子吗?我得赶紧去看看!”
司机犹豫半天,不知是该听少爷的,还是少奶奶的,最后还是依照惯例,少奶奶惯着大少爷,汽车掉转头往回开。
宝钞胡同贰号的大门口,灰砖灰瓦的屋檐下,项家麒“砰砰”的拍着斑驳的木头院门。
院子里明明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没有人理会敲门。项家麒等不及,自己推开院门,果然院子当中几个女人正围坐着,用大木盆洗衣服。这院子很小,中间是黄土地,房间的窗户还糊着纸。
“请问,袁家大爷是住在这儿吗?”成钰开口问那几个女人。刚才叽叽喳喳八卦的婆姨们,见到一身洋装的成钰,纷纷投过来好奇又敌意的目光。那眼神足够说明她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盯了她半晌,才撇撇嘴道:“姓袁的两口子?在后院的耳房!”
项家麒这才明白,这是一个几家混居的院子,他表哥多半是租了几间房子。
绕过院子走道里堆放的各样杂物,跨过了几道窄小的木门,后院的耳房门口,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背朝着他们站着。
成钰开口询问,那人毫无反应。项家麒拉住她的手摇头说:“就是这了,那是我嫂子,她听不见。”
此时刚才他们在街上遇到的老仆人听见响动出了门,见到项家麒,先是一愣,接着惊讶的张大了嘴:“哟!这不是……麒哥儿!”
项家麒笑着点头,指指门里问:“我大哥在吗?”
“在在,您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