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半日(1 / 2)

后半夜,项家麒虽然还是起了烧。但是已经不像昨日那么滚烫了。

他又昏昏沉沉睡了个把时辰。成钰先是忙着给他换手巾,到了天色发白的时候,也撑不住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朱儿……”又是这叫声,不光心里酥酥的,怎么脸上也痒痒的。成钰从手臂上抬起头。手已经压的发麻,像千万只蚂蚁爬过。眼前那人却举着毛笔笑得正欢。

“你往我脸上画什么呢?”成钰想到了杂志里美人们的下场。

项家麒挥着毛笔给她看:“是新笔。没墨的。我可不敢随意在你脸上下笔。”后半句他不敢说,这么娇俏的小脸儿,哪里舍得多添一笔。

成钰还是不放心,拖着那只不敢动的胳膊站起身,歪着去了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发青,都还好。

“你怎么起来了?”成钰从洗手间里探头,看项家麒笈着拖鞋,在睡衣外披了件灰布褂子,在屋里转悠。

“我饿了。我让他们送饭进来了。”他正把毛笔扔回笔筒。

成钰这才看到桌子上两个银盘子,里面有各式茶点。她没想到自己睡的那么沉,连进来人都不知道。成钰也同时松了口气,有了胃口,说明他是好的差不多了。

“朱儿,你吃了东西,在床上睡一会儿。我让管家拿进来干净的床单被褥了。一会儿给你换上。”那人已经坐在桌前。皱着眉头想挑东西吃。

成钰简单洗漱,用小毛巾擦着手出来说:“哪里有那么娇气,等你好了。我回去踏踏实实的睡。”她一个大姑娘家,睡在个男人床上。成钰都可以想象管家看到时的眼神。

项家麒知道她不好意思,也不坚持,只是伸手招呼她坐过来。

两人围坐在小茶桌前。项家麒只拣出了一杯茶和一片白面包。剩下都推给成钰。

“今天若是到下午能不起烧,就说明好了。”成钰说道。语气有点提不起精神。

“嗯,到下午再说吧。”他也明显不愿意提这个话题。

“你这喘病是从小就有的?”成钰端起咖啡,小口抿着。

“嗯。”项家麒用手指掐着软软的面包芯吃。他的手指真是细长。润白如玉的皮肤下可以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周围没有一丝干裂的皮肤。

成钰想起他昨晚的样子,感叹道:“那不是糟了很多罪?”

项家麒连连摇头:“才不是,让我得了好多好处才是真的。”

“比如说呢?”

“我大伯没有子嗣,父亲把我过继给他。我总觉得,要不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他恐怕是不舍得让我过继的。结果我大伯父、大伯母对我视如己出。特别是大伯母,也就是我娘,什么都由着我。这次我偷跑出来,是我娘给了我私房钱。”

成钰没想到他会告诉她这么体己的家事。她忍不住接着问:“那你跑出来,你伯父,也就是你爹,岂不是很生气?”

“嗨,我爹也就是一时找不到台阶下。等我回去跪个两天,病一场,他自然心软。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又是项家族长,谁亲谁近,谁能依靠,他还是清楚的。”

这人原来是拿他这身子当成了他的法宝,借此由着性子的胡闹。

“这么说,你是项家长房长孙,应该担起承担家业的责任才对。”成钰想起自己家大哥。从她记事起,大哥就没可爱过。小小年纪,勉强着自己当大人。弟弟妹妹都怕他。再看看对面这位京城闻名的项大少爷,哪里有一丝要继承家业的样子。

那人晃着手指,不在乎的往嘴里扔进一块面包。

“我有我的责任要承担,只是没人认为是正经事罢了。一般的人,看眼前三、五年的生活。有才学的人,看到十年八年,能看到五十年的,就算了不得的伟人了。但是,我……要看到上下千年。”

段成钰看他自负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朱儿,你不要笑。你也是喜欢画画的人。我问你,你通音律吗?”

“我娘教过我弹琵琶。”这又是一桩段成钰在意的无用之事。她的母亲教她时,无外乎是让她多一门取悦今后丈夫的本事,没想到段成钰真的痴心于此,还想拜师学艺,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一个女孩子,画画也好,琵琶也好,都只学皮毛就够了,学的那么精,难道要卖艺不成?

对面的项家麒却有另一番看法。

“朱儿,我告诉你。我对那些政/治上的事没兴趣。现在的真/理,再过百年,指不定成了笑话。赚钱的事也一样。多少银子,早晚也是化为灰烬。只有一样,就是艺术。不管是音律、字画、篆刻、诗词歌赋,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宝贝。此吾国之瓌宝,数千年之精华。”

段成钰难得看到他有正经的神情,也敛了笑仔细听他说。

“别人看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心里的苦,他们都不明白。自打宣统出了紫禁城,多少奇珍异宝被带出宫,又变卖失传。石渠宝笈上好多东西都被卖到西洋或者日本。咱们生逢乱世,人糟点罪没关系,这些个宝贝丢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着急的事呀?现在的世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哪里还顾得上古董?”成钰问。

“哎……”那人长叹一声道:“能做一点是一点吧。要不心里总是难安。”

段成钰所乘的这艘船,是亚欧航线上首屈一指的奢侈邮轮。船上光餐厅、酒吧、咖啡厅就不下十个。晚上还有豪华晚宴和舞会,供大家打法无聊的航程。

成钰也曾跟着傅若薇在餐厅享用过豪华筵席。但也许是受处境的影响,总是觉得索然无味。而今日这顿早餐,是她上船以来享用得最舒心畅快的一顿。

面前的项家麒穿着睡衣。青白的脸上胡茬浮现,头发因为发汗,有些打绺了,随意的垂在额前。但病中的憔悴遮不住他眼中熠熠发光的星辰。

他滔滔不绝的和成钰说起书画的讲究。段成钰中学上的女中,很少有和男孩子接触的机会。所认识的男孩子都是家里亲戚,或者父母世交的孩子。其中和她献殷勤的男孩子不在少数,也有在她面前卖弄学问的。但是段成钰能分辨出来,项家麒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真的沉迷于其中,他那眼中的光,成钰没在别的男孩子眼里见过。

那是一种孩童般天真又执着的目光,纯净得让你希望他永远长不大才好。

只是这长不大的孩子精神虽好,气力还是不济。眉飞色舞的说了一会儿,就歪着身子,用一只手臂撑住椅子,额头上冒出点点汗来。

“你还是回床上躺一下。先去浴室再换一套睡衣去。”成钰打发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于对他发号施令,而他却也甘之如饴。

那人自己也觉得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确实需要打住。于是乖乖起身去换衣服。

成钰趁着他去浴室,拿出干爽的被褥,给他重新铺床。

换完衣服的项家麒见了,赶忙拦着:“我自己来。朱儿又不是老妈子,怎么能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