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后,乔因踹了一脚叶澜生的椅子,头一偏朝他示意:“去,看看我弟弟吃完没。”
叶澜生夸张地蹑手蹑脚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回来比了一个“可以”的手势。
乔因这才站起来,对着手机的自拍镜头梳了梳头发,觉得自己的仪表看得过去后才走进拘留室。
拘留室里只有三个狭窄的小隔间,此时一间被拥挤地塞进了一群饮香者,另一间放着乔因的弟弟。乔因看见他那不知不觉长成人了的弟弟蜷缩着大高个儿,以一种极其委屈的姿态双手抱腿坐在角落里,脸也紧紧埋在自己的双膝间。
刚才在警车上乔因顾着整理情绪,根本没有仔细看他这几年未见的弟弟长成什么样了,现在单单看对方的身形,突然品出时光荏苒的感慨来。
他看着他弟弟从出生到成为高中生,陪伴走过了弟弟目前经历过的一大半人生。
小时候他托抱着还是婴儿的弟弟时,那姿势跟捧着一本书似的,结果几年不见,弟弟已经窜的这么高,连紧缩着的姿势都遮掩不住那一双大长腿。
隔壁拘留间内逐渐清醒的年轻人看到他们,忙不迭抓着栏杆靠过来,说:“警官,我们都是第一次试三九……不是说吸食三九合法吗?为什么要抓我们?”
乔因把视线从他弟弟身上移开,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对着这几个年轻人抿嘴笑了一下。年轻人看到他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陪笑,正要开口试图再为自己辩解一下,乔因干脆地打断了他们,摊开记录册,毫不留情地问:“大学生?”
“对,警官,我们就在旁边的建筑大学院上学。平时压力太大了,网上都说三九可以缓解压力,就……想试一试。”
“名字都说一下。”乔因头也没抬,对他们的辩词置若罔闻。他一想到就是这些狐朋狗友带他弟弟去吸三九,就无法给他们好脸色看。
他把患有孤独症的弟弟从小带到大,给予年幼的弟弟正确的干预与教导,好不容易使其能独立融入社会后,又被孤独症者是病毒寄生体的言论砸个正着。他自己是对这种言论持怀疑态度的——他看着弟弟长大,弟弟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个独立、有趣、会思考的个体。
说他弟弟是寄生体,谬论。
结果熬过那段被使眼色、被排斥的时间段后,现在又来了几个人教唆弟弟饮香。
他把年轻人细若蚊足说出的名字一个个记录下来,缩在另一个隔间角落的人听到动静后也抬起头,不知所以地望向他,像是在求助。
乔因瞥见陆其然迷惘的眼神,气已经消了一大半。但他还是逼着自己硬了心肠,故意无视对方投过来的目光。
他有必要让小孩意识到吸食三九是错误的。
“你先待着,等会儿再问你。”
“隔壁还有人呢?”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男孩双手抓着栏杆,伸头挤***栏杆中间,把自己的脸挤得皱巴巴的,“也是吸三九进来的?”
乔因看了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傻弟弟,又看了一眼粉毛男孩:“你是叫……任君是吧。你们吸三九的就这些人了是吗?”
“去去去,头缩回去。”叶澜生在旁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粉毛的爪子。
“对啊。”任君把头缩回隔间里,回头大致扫了一圈跟自己关在一起的人,笃定道,“不就这些了吗,被你们一网打尽。”
他的朋友们也纷纷点头。
乔因把记录册重重一合,转头问道:“名字叫什么?”
“陆……陆其然。”
“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在路上走着,突然闻到
一股很重的味道,就想循着味道去看看是什么。然后脑子就逐渐不清醒起来,接着就被哥……就被你带到这里来了。”
“听到了吗?”乔因站起来对那群年轻人说,“吸食三九不违法,违法的是在公共场合吸食,会给路人和公众带来麻烦的。同学们,法律科普课没好好上吧?”
大学四年期间乔因最喜欢看的就是心理咨询相关的技巧书,加上平时都极其好脾气地跟弟弟待在一起,养成了平常对着人就会温和带笑的习惯。然而这几年工作的性质让乔因经历多了犯罪事件与各色各样的人,举手投足之间又有股子直白的不近人情,难免使这些年轻人多多少少有些畏缩着不自在。
“警官,我们真的是不知道,”也就任君还在那絮絮叨叨,他一边摸着自己耳朵上一连串的耳饰,一边嘴巴不停,“俗话说的好,不知者无罪,是吧警官。”
“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不知者无罪,还要我们干什么?”叶澜生听不下去了,骂道,“成年了吗?成年了就要不进监狱,要不交罚款,选一个吧。”
闻言任君愣住了:“不是都要提交检察院吗?”
“提交什么啊,几个学生饮香,这点事我们心理支援组还是能全权决定的。”叶澜生踹了隔间的栏杆一脚,痞子似的就这样把脚搁上面了,“哟,怎么着,你这小同学检察院有背景啊?”
乔因在一旁默默掏出钥匙,把自家弟弟从窄小的隔间里放了出来。
“去办公室里等我。”他单手搂住陆其然的肩低声说了一句。
手松开的时候他无意识搓了搓指腹。曾经能被他单手抱个满怀的孩子现在居然长得比他还高了,他不得不抬高胳膊才能搂住弟弟的肩膀。对方坚硬的骨骼透过摸上去就紧实精瘦的肌肉硌到他掌心,让他有一瞬的恍然。
陆其然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去吧,等我一会儿,我弄好了跟你一起走,去吃点夜宵喝点酒。”乔因拍拍他的背把他推给陈果,示意她好好照顾他弟弟。
陆其然闻言点点头,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乔因这才把注意力放回来,叶澜生还在和任君扯皮,天花乱坠地说着什么:“我们组个个都是心理专业出身,你那暴露一切的表情和语气简直就摆明了告诉我你有背景,根本不怕被抓。”
“知道还敢关着我们?”任君少爷脾气也上来了,不服气地说。
叶澜生笑了:“小同学,不知道了吧,我们心理支援组权力大着呢,别说检察院的管不了我们,就连上头来个什么局长省长的,也插手不了我们的事。”
乔因懒得参与他们幼稚的对话,他和弟弟阔别已久,还知道了弟弟是无辜吸入三九才被一道抓进来,现在只想尽快和弟弟聊聊他们错开的这几年生活。
“接下来就你负责了澜生,”乔因把记录册递给他,“至少要关一个晚上,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先走了。”
“好咧。”
乔因回到办公室时,陆其然正双手捧着一杯热水小口小口地抿。陈果坐在他旁边,一副贴心姐姐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围着他说话。
见到乔因进来,陆其然立刻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明明长着一双微微上挑隐约带着侵略性的眼睛,乔因愣是在里面看到了奶狗一般不加掩饰的亲近与开心。
乔因没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走了。”乔因穿上便服外套,薄荷绿色的长风衣将他整个人都衬得年少而干净。两个人走在一起,倒真挺像一对兄弟。
“饿了吗?”他问。
陆其然飞快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的亲昵意味有些捉摸不定:“还好。
”
乔因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下有些踌躇。他凭着自己的心情二话不说替人做了决定要一起吃饭,可谁知道这个小孩想不想见他呢。毕竟当年说要一直陪着弟弟的是他,一走多年杳无音讯的也是他,小孩说不定还对他憋着满肚子气。
但是他真的从心底希望弟弟过得好。
从陆其然被确诊孤独症后一开始的闭口无言,到乔因不厌其烦地对着他自说自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个词后,陆其然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乔因至今都记得那时他的心情。就像是沙漠里渴极的人向着夜里空中唯一的明月祈祷时,发现从那轮明月里散开的月光突然幻化为实体的水流,正汨汨蜿蜒地流向他虔诚跪着的膝盖前方。
他是终于捞得水中月的顽猴,是终于步入神龛的信徒。
他得到了成果,尝到了甜头,而这些都将足以支撑他让他继续在这片从未踏足过的荒漠里继续砥砺前行。
陆其然对于他的意义深重,不仅仅是他作为哥哥对弟弟的兄弟情,更因为陆其然其实才是那位为他人生路上点燃一盏明灯的存在,从而引导他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条路上。
“……以后不要再因为未知就好奇地过去凑热闹了。”他叹了口气,本着做哥哥的放心不下,说道,“不知道危险吗。”
“不知道。”结果陆其然果断地说道,还怕乔因听不清楚,又重复一遍:“我不知道。”
乔因一愣,忽然间分不清陆其然是在撒娇还是在生气。
孤独症的小孩不知道危险,当初为了让陆其然意识到“危险”的含义,他也是费尽心思,百般尝试,才算是让陆其然明白了这个概念。
他分明记得在他走之前,陆其然已经可以生活自理了,现在又突然说不懂不知道,难道果然是在生他的气?
一瞬之间乔因的脑海里已经飞快掠过好几个应对这句话的回答,然而粗略过了一遍后他都不觉得满意。他试图给陆其然的每一句话套上一个完美回答,以重新拿回自己作为好哥哥的资格。
愣神之时,陆其然倒是等不及似的对上他的目光,神情里带上了几分委屈。
他小声说:“你还会告诉我危险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