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幕的颜色渐渐变浅,尚在沉睡的万物依稀在微光中显现出它们的轮廓。
总督府某个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晨光尚未能穿透亚麻窗帘抵达这里,不过微弱昏黄的烛光弥补了这一不足。灯光勾勒出一个轮廓深沉英俊的脸庞。此时他紧锁着双眉,坚毅的目光透着一丝疑惑,在手中几张信纸上徘徊。
艾俄洛斯睡不着,翻来覆去将卡妙交给他的两封信读了几遍,依旧没能发现任何新的东西。
屏风另一面的床上响起一声细微的□□。
艾俄洛斯忙收起信笺,举着蜡烛走过去。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双目紧闭,可能是因为痛苦而急促地喘息着。
艾俄洛斯将蜡烛放在桌子上,轻轻托起病人的头,拿起一个枕头让他靠着,然后取来一杯温水慢慢地喂他喝下。做完这些,艾俄洛斯又将手放到病人的额头上,试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只是他的眉头仍然紧锁着。他找来一条白手帕,取了一盆温水放在床边,解开病人的睡衣扣子,用手帕蘸了水慢慢擦拭那被汗水浸泡的肌肤。
也许是因为凉爽的刺激,床上的人又动了一下。
艾俄洛斯停下动作,密切注视着病人的脸,“卡妙,卡妙……”他轻声呼唤,“你醒了?”
苍白的脸上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抖动了两下,又过了一会儿,浅浅的蓝色从中一点一点洇出来,仿佛乌云裂开露出雨中的晴空,只是这蓝色还带着些许痛苦的迷惘。他看了眼面前焦急而关切的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终于脱力似得又闭上眼睛。
艾俄洛斯拿了一条干毛巾擦拭他的汗水,“你觉得怎么样?身上哪里还不舒服?”
“……”
艾俄洛斯知道他现在还没有力气说话,于是为了不让他再次昏睡过去,只好继续说给他听,“你睡了快三天了,卡妙,总算醒过来了……天也已经亮了……厨房里一直煮着你爱吃的粥,你要不要吃一点?……”
“……米罗呢?”卡妙终于又睁开眼睛,积攒了点力气,问道。
“按照你的吩咐,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艾俄洛斯突然说不下去了,现在的局势微妙而复杂,连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些话。
“艾俄洛斯……”卡妙打破沉默,两眼呆滞地望着房顶的某处。
“?”艾俄洛斯凑到他身边以方便听清他的话。
“……我还可以活多久?”
艾俄洛斯一下子怔住了。这个问题卡妙还有其他人曾多次问过他。但是,已经很多年……当他以为这个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问题的时候,它却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降临到他面前,让他手足无措,让他痛彻心扉。此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说,我会活到成年……如今,……我已经成年;你还说过……如果内脏出血,连你也……回天乏术,那么……艾俄洛斯,现在……告诉我,还能活多久?”
“卡妙,你别乱想,你会长命百岁。”艾俄洛斯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哽咽。
卡妙一声冷笑。
艾俄洛斯忽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全身都在压抑着微微抖动。
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随即传来卡妙的声音:“别这样,艾俄洛斯……别哭……身为我的医生的你的眼泪会让我认为自己已经……已经……”
“不,卡妙……”艾俄洛斯握住他的手,“你会没事的。”
“我想知道,只是……想为我的计划……做一个安排……”
艾俄洛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
头看着他。
卡妙目光中的绝望一闪而过,“我们已经被抛弃,艾俄洛斯,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
“……”
“……”沉默了一阵,卡妙才继续说下去,听上去更像是喃喃自语,“你还记得吗,那两个男孩的事?”
“?”
“那是一个占卜,抑或说……是一个预言……一个男孩来自母亲,一个男孩来自父亲;一个男孩带走我们的荣誉,而另一个男孩带来我们的毁灭……”突然间那双一直了无生气的蓝眸迸发出了灼人的寒光,如同划破阴霾的闪电,“我绝不允许它发生!”
艾俄洛斯从房间内退出来,轻轻合上房门。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起来。艾俄洛斯揉了揉额角,站在那里等待脚步声主人的出现。
“艾俄洛斯。”蓝发的青年没想到这个时候走廊上会有人,脚步滞了一下,不过还是马上跑了过来。晨光透过走廊上开着的窗子照上他年轻的脸庞,映着他略带疲惫却精光不减的蓝紫色眸子。
“艾俄洛斯,”他来到艾俄洛斯身边,急切地问:“卡妙在哪里?”
艾俄洛斯扫了他一眼,“你的任务完成了吗,米罗中尉?”
“当然。快告诉我……”
“你应该先去军部报道,看看穆子爵有什么安排。如果轮到你休假,你可以在太阳升起之后到行政院见总督大人……”
“艾俄洛斯!”米罗被他的冷淡激怒了,但他急于确认的事让他暂时无法追究艾俄洛斯反常的原因,“告诉我,卡妙在哪里?!”
艾俄洛斯比米罗略高,他皱着眉看着面前急躁的野兽,在对方彻底失去耐心前才开口:“你说呢?”
米罗忍住上前殴打面前人的冲动,压低声音说:“他在这里,对不对?他是不是生病了?他为什么不见我?”
艾俄洛斯苦笑了一下,“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卡妙在这里!就在总督府?”
“你知道了还问。”
“那么行政院为什么说总督离开了斯考皮洛?”
“哦,你已经去过行政院了?”艾俄洛斯朝窗外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时间,顺便在眼前闪过米罗从行政院打听消息时的情景。“卡妙只是心情不爽而已。你知道这种时候还是从公事里脱身几天比较好。”
“心情不爽?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不要说你不是刚从卡妙房间里出来或是要到他那里去。”
“当然。昨天我们谈论古希腊哲学到很晚,因此我就留下过夜了。”
“你……”米罗的眸子变得更加深沉,他心头火气却无处发泄,末了只能扁扁嘴,“他心情不好为什么不肯见我?难道是我得罪他了吗?”
“这个我并不知道。在你到军部复命后可以亲自去问他。”
“艾俄洛斯……卡妙真的没有生病?”
艾俄洛斯侧了侧身让开路,“你可以去确认。”
米罗激动地走过去,可是手在触上房门的一刹那身后忽然响起艾俄洛斯的声音:“如果说生病的话,不知这几天的失眠算不算呢?也许昨晚兴头太大,他刚刚才睡着呢。”
米罗任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艾俄洛斯,你说卡妙不高兴,是因为那个什么特使还有他带来的书信的缘故吗?”
“……也许吧。”艾俄洛斯怔了怔,又加上了一句他自己也觉得无法令人相信的谎话:“毕竟他背井离乡那么多年,会思念家中的母亲和去世的父亲……”
身体仿佛是火山熔岩之上的一片落叶,被灼热的气流冲动着上下翻滚,每呼吸一
次器官就像刀割一下,而关节则像经年累月磨损严重的机器每动一下都会彻骨地疼痛,然而在这高热与疼痛之中他的意识却保持着出奇的清醒,以至于艾俄洛斯刚推门他就立即睁开了眼睛。
“卡妙,”艾俄洛斯看到他醒着就过来坐在他身边,“穆的急件,从坎瑟湾连夜送过来的。”他把信封的封印拿给卡妙看。
“……”
卡妙没有回答,但是他明白卡妙的意思,于是动手拆开了信。信上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他一眼就可以读完。他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一直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西瑞斯岛失守。英国人绕过艾德海拉海峡突袭了西瑞斯。”他停了一下看着卡妙说:“尽管英军抢劫了西瑞斯城后很快就退兵了,但是他们几乎将西瑞斯城夷为平地,西瑞斯岛的防御完全被摧毁,下一次他们必将成为英军的囊中之物。”
“……”
“穆的建议是让位于阿卡利亚斯与西瑞斯之间的浦路克斯派军舰过去,但是浦路克斯与西瑞斯却分属不同的军事管辖区。
“……”
艾俄洛斯继续分析,“但现在看着来,英国人看上的恐怕是拥有艾德海拉海峡管辖权的伊西斯岛。伊西斯岛是圣米洛斯大检审区的门户,一旦被攻陷,在阿卡利亚斯与英国人之间就只有浦路克斯群岛了……”
“……”
“伊西斯的军事总督巴尔丁已派人向阿卡利亚斯求援。但是以二岛的距离来看,如果浦路克斯未出援兵的话,伊西斯此时恐怕已经……”说道这里他停了下来,满含忧虑地看着卡妙。
卡妙却似满不在乎,或者说是心不在焉,艾俄洛斯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仍然清醒?
“……由他去吧……”过了好一会儿卡妙才虚弱地说。
“哎?”
“让穆自己去处理就够了。”
“可是,可是……”艾俄洛斯在心里苦笑,穆是管不到阿卡利亚斯之外的军事辖区的,但曙光舰队却拥有保卫整个圣米洛斯甚至整个加勒比海殖民地的义务。穆只是兼领曙光舰队而已,舰队真正的司令官其实是……正是这一点让穆十分头疼,“那么,需要向浦路克斯派兵吧,毕竟……”
“不用。现在去了也没有用。”
“什么?卡妙,浦路克斯如果失守,那么英国战舰就要开到坎瑟湾来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卡妙漫不经心地像是叹息似的回答了一句,一边用胳膊努力地想撑起身子。
艾俄洛斯忙扶他起来,一面在他身后垫上几个靠枕让他倚在上面。
“伊西斯会失守……浦路克斯会失守……阿卡利亚斯也会失守……整个圣米洛斯都会失守……一年,一百年,一万年……那一天总会来临……那又有什么关系?……”
艾俄洛斯目瞪口呆地望着卡妙,但是卡妙双眸中突然流光溢转,看着他,“……还是说你,艾俄洛斯,不再相信我的能力?”
艾俄洛斯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我明白了。”
“米罗,……”卡妙忽然说:“回来了吧?”
“是的。刚才回去复命。你想见他么?”
“不。让穆安排他出海。”
“?……可他刚回来!”
“他不能在斯考皮洛……他会破坏我的计划……”
“为什么,卡妙?为什么不……”
“艾俄洛斯!”卡妙厉声打断他,随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咳嗽,等他稍微舒缓一些才喘息着继续说下去:“你给我听好,米罗不是我们的人!绝对不能让他参与到计划中来!”
“是!”
仿佛那几句话耗费了全部的体力一样,卡妙仰头靠在靠枕上大口喘息着。艾俄洛斯看到他憔悴的样子一阵痛心。同时也暗自庆幸年迈的奶娘罗蜜与韦尹一家一同回了法国,否则真不知道她现在会有什么反应。
艾俄洛斯听到卡妙似乎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公平和正义本不存在……人们所努力的,不过是……活着……”等他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卡妙正在看着他。
“要我做什么吗?”他忙问。
“嗯……天亮了吗?”
艾俄洛斯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晨光立即溢满了整个房间。
“时间还早,仆人们还没有起床。”
“艾俄洛斯……麻烦你……找尤莉迪丝来……不要让别人看到……”
佛尼克斯岛的卡斯特港。
一个宽敞空旷到不像话的办公室里,几个人或站或坐在椅子上。办公室的中央是一片空地,没有铺地毯,靠墙一侧一张大桌子上堆满了书籍文件,遮住了桌子后面的椅子和睡在上面的人。靠窗还有一张小些的桌椅,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盛开的兰花。坐在它旁边的是一个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坎伯兰公爵朱利安梭罗。
书堆后面的人打了个哈欠,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复苏过来。“好无聊。”他说。
“这样子好吗,元帅?”说话的是笔挺地站在对面墙壁前看航海地图的一名军官,“当您的战士们在前线作战,而您非但不身先士卒,反而躲在后方喊‘无聊’。”
“切,”被称作“元帅”的人一脸不屑地坐起来,“作为统帅,是要运筹帷幄而不是冲锋陷阵,荷恩艾伯斯少校!”
“哦?那么元帅,接下来您的策略是什么?”
上将打了个哈欠,又缩了回去,“唔,”他说:“休假。”
“休假?”
“呐,不是圣诞节么,兄弟们先放松放松。谁会在这个时候打仗啊?”
“大概另外那两L也是这么想的。”凯瑟尔荷恩艾伯斯少校讽刺说。
“另外两L?”
一直忙于卷宗的朱利安公爵也抬起头来,“就是加勒比‘3L’:洛西、洛林、洛尔卡。加隆你没有听说过吗?”
加隆洛西将军哑然失笑,“真的耶,我们还真有缘。”
“那么,另外两位也没有什么动静吗?”朱利安问凯瑟尔。
“没有。按时间推算,伊西斯岛的求援应该已经到了阿卡利亚斯的军务处,但探瞭的报告是曙光舰队仍未见有任何动作。西班牙人仍在西班牙城没有出动。”
加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西班牙人很显然是想看傲慢的法国人吃瘪。这样一来,克修拉就有足够的时间消化掉伊西斯了……”
“法国人一定在调兵遣将。对于伊西斯岛的失守他们不可能听之任之。将军,我们必须要立即派兵,在曙光舰队赶到之前巩固战争的胜利并拿下浦路克斯!将军,我,荷恩艾伯斯的第三舰队请战!”
朱利安也站了起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望他的上司又望望他的同僚。
“你太心急了,少校。大战迟早会到来,在此之前我的将士们需要足够的休息!”
“将军,军刀是在战斗中磨砺的,而不是在充满香靡之风的港湾中。”
“那么,”加隆在椅子上坐正,身体略略前倾,十指相对搁在鼻子上,苍鹰一样的目光从十指上盯住荷恩艾伯斯,“您是不再信任我了,少校?”
荷恩艾伯斯在这压迫性的目光中后退了几步。
朱利安忙上前
解围,“不过,您的策略是什么呢,长官?”
加隆站起来,手臂在桌子上一扫,随着一阵“哗啦”的巨响和尘土飞扬,堆满各类文件书籍杂物的桌面终于干净了。他把一个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卷轴压在手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两个手下,“那么,二位,我们在圣米洛斯地区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
朱利安略一思索,回答:“夺取阿卡利亚斯岛,摧毁曙光舰队。”
加隆赞赏地一拍手,“正确。那么,公爵,打败曙光舰队的最佳位置在哪里呢?”他压住卷轴的手一扬,一幅圣米洛斯地区的地图展现在他们面前。
朱利安绕过地上一堆堆的障碍物走到地图前,若有所思。
“没错。”加隆看出了他的想法和顾虑,微微一笑,用手一指地图中的几个小点,“就是这里,浦路克斯群岛。”
“浦路克斯群岛?”荷恩艾伯斯不敢相信地喊。
“确切地说是浦路克斯群岛东北的海域。我们与法国人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役将在这里打响,届时我将亲自来掂量掂量这支据说是法国人在加勒比海最好舰队的分量!”
荷恩艾伯斯撇撇嘴,“在浦路克斯会战我完全同意。但是,长官,首要的一点是我们得突破浦路克斯前面的屏障——伊西斯岛。”
“我们不是已经突破了吗?”
“那么,长官,就应该趁此机会将战舰开到浦路克斯去,难道还要等法国人再把伊西斯岛夺回去吗?”
“凯瑟尔,”朱利安大概明白了统帅的意思,“少校,法国人还没有准备好。”
“什么?”荷恩艾伯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同僚,“我们要等敌人准备好?”
“少校。”加隆悠悠地开口:“朱利安的意思是曙光舰队尚未到来。不要忘记,夺取浦路克斯这种易攻难守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是为了打败曙光舰队才到那里去的。”
“但是浦路克斯距离阿卡利亚斯近而离佛尼克斯远,纵然远洋舰队可以多带物资,但是没有可作依托的港口,何况在浦路克斯之前还有战略要地伊西斯岛。”
“我说过了,荷恩艾伯斯少校。”加隆不耐烦地摆摆手,“伊西斯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克修拉会把它变为我们的战略前线。不用增兵,伊西斯岛是卡,呃,是法国人送给我们的礼物,他们不会要回去的。”
“为什么?”这下连朱利安也诧异了。
“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加隆摆出一副讲故事的架势说起来,“伊西斯岛的巴尔丁总督和浦路克斯群岛的的德库尔西家族实际上是世仇。他们的矛盾比阿卡利亚斯的阿格龙庄园和天英港更要尖锐百倍。所以巴尔丁宁可舍近求远向阿卡利亚斯求助也不会去找浦路克斯的援军。而且浦路克斯也绝不会出兵。对此阿卡利亚斯的穆少将是没有办法的,而在斯考皮洛的总督……如果我是他,”他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寒光,“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一定会舍弃这两枚互相制约的棋子中的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