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罗并非没有回总督府,只是回去得晚了,正好撞上他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幕:卡妙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未婚妻。于是,他默默地退了出来,没有人会注意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这没什么不对。是的,这没什么不对,一切都很正常。他只是总督府里一个普通佣人,“曙光”舰队里的一名下等军官。没有人会在乎他,在乎他心里的想法。而那个女人,将要成为侯爵夫人。她,卡妙的未婚妻,理应被他爱慕,但问题就在于,她是他的未婚妻。
米罗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排斥卡妙身边所有的人,甚至于只要卡妙对他们微笑,他心里就会感到痛苦。他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已经把卡妙,把卡妙那不多见的温柔当成专属于自己的了。然而,现实是多么残忍!卡妙是个男人,终究会娶妻生子。而那个女人,已经来到了斯考皮洛。
又一杯烈酒灌下去,他的意识却更加清醒。这该死的清醒!米罗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周遭乱哄哄的,不时有夹杂着下流话的叫骂声掺杂其间。这是一家水手和士兵们经常光顾的下等酒吧,在西区的一角,偏僻而又危险,每天都有流血事件发生。但米罗却偏爱这里,偏爱这里的偏僻,还有水手们都能买得起的劣质烈酒。
周围突然静下来。米罗抬了下头。这不寻常,通常是有架要打,暴风雨前的平静,而结果也往往很惨烈。
“你是,新来的吧?”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问。
“是的,先生。”有人怯怯地回答。
米罗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一个很单纯的小子,想必刚服役不久。“
“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背后那个人显然很窘迫和局促。
“去,为这里你每个大爷要一杯猫尿。”
出乎意料的,那个年轻人照办了。啤酒被端到米罗面前,米罗好奇地转身打量了他一眼: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有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和浓密的金发,身上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海军制服——他来错地方了,米罗想。这个酒吧是宪兵队的地盘,宪兵队和海军一向不和,私斗甚多,他们一看到对方的制服就来气,——当然米罗是个例外,谁都知道他是总督府的人。米罗同情地看了看他,并不打算插手。他转过身,继续喝自己的酒,但是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的莫名的熟悉感却让他开始留心他的举动。
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先生,对不起,我没有多余的钱了。”
“砰!”刚才发难的人摔碎了手中的酒杯,玻璃四溅,“□□养的,你再说一遍!”
酒馆里五六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那年轻人围在中间。
年轻人皱了一下眉,但仍然真诚地说:“我是真没有了,这位先生,请您讲话客气些,不要像看上去那么没有教养!”
“臭小子,你说我没有教养!”
那几个男人围了上去。
酒馆的老板、店员早已见怪不怪,将值钱一点的东西拖到后台保护起来。
米罗皱了下眉头,手指摸过腰间的佩剑,但有人比他更快。
“住手!”一个红色身影插在斗殴的人群中间,厉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
“你又是什么人?”那群宪兵打领着那身与自己同样的制服,不解地问。
“请你先回答我,士兵。”
“哼哼”滋事者冷笑了两声:“老子是总督阁下宪兵队的一等兵雅克朱佩!”
“好的,朱佩先生。”那个挺身而出的骑士回答:“我是法里路欧
迪亚中尉。”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米罗禁不住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一个身着宪兵队鲜艳制服的年轻人挡在那个兵士面前,他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脸颊瘦长,留着一头过长的白发,制服严谨地扣着,没有肩章或是领饰等可以证明他的地位的东西。
“哦,哦,长官。”一等兵雅克朱佩碰碰额角,“好吧,这儿的事您管。”他痞痞地一笑,坐到一边的桌子旁,“不过,我好心提醒您,长官,这儿的,对军队看不顺眼的可不都是咱们弟兄。”
周围的五六个人都没有退下去的意思,反而围了上来。
法里路皱着眉头看看事不关己的雅克朱佩,手握上了腰间的佩剑。
“等等,兄弟。”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个被保护人明亮的眼睛里毫无惧色,“先生,这件事与您无关。请您不用担心我,我能应付得来。”他对法里路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您能为我说话,我非常感激,但是……”
“小子,”法里路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呃?”年轻人一愣,没有去看靠近的几个壮汉,“艾奥里亚特里蒂昂,‘黄金狮子’号上士艾奥里亚特里蒂昂。”
“特里蒂昂先生?很好。动手吧!”他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劈头砍过来的砍刀当即被横劈为两半。
艾奥里亚微微一笑,手起剑落,冲到最前面的男人被一剑贯穿手臂。
米罗眯起眼睛,看着顷刻间先前围着二人的六个男人被干净利落地放倒,剑法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
雅克朱佩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了。二人互相赞赏地望了一眼,但是不得不立即背靠背准备迎战。先前酒馆里的几十个人都围了过来,面色不善。
双方都没有说话,战斗一触即发。
忽然,角落里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我还没有离开呢,你们就要动我军队里的兄弟,未免太不把我米罗放在眼里了。”
领头的那个水手模样的中年男人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法里路与艾亚哥斯都向来人看去,他们非常惊讶,这群不法之徒竟然对这样一个一步三晃、看上去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的年轻人毕恭毕敬。
“米罗大人,”领头人说:“您知道这里的规矩,请不要插手这里的事。”
米罗歪着头看着他,唇角弯出一个微笑,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声音有些黯哑。他说:“您也知道我的规矩,先生,还是……”他的手指在腰间大剑的剑柄上划过,剑柄镶嵌的冰钻闪过一道寒光,“想问一下我的‘磁’?”
领头人哆嗦了一下,脸变得惨白,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唇角禁不住抽搐,“不,大人,刚才是说笑,您请便!”
一群人潮水一样退了下去,顷刻间无影无踪。法里路和艾奥里亚呆呆地站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先生,”艾奥里亚说,这个孩子脸上带着真诚的感激,“一定是上帝派您来的,我以为这次一定要挂彩了……请您,和欧迪亚先生接受我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感激之情。还有,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米罗眯着眼打量他,这时忽然说:“艾俄洛斯特里蒂昂是你什么人?”
年轻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一把抓住米罗的肩膀,“您认识我哥哥?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远处响起一声军号,米罗立即警觉起来,“集合的号声!特里蒂昂先生,我是‘宝瓶’号的米罗,任务结束后再来找我!”
德沃男爵的船长室点着两根蜡烛,夕阳尚未落山的时候这里已是一片漆黑。这个狭小的船长室通
风不畅,总是让人觉得气闷,这与威武雄壮的“天猛星”号实在不相配。
拉达曼迪斯就站在船长的桌子前,脸色有些苍白。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说。
德沃船长是个慈祥的老人,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对下属非常爱护,他慈爱地看着拉达曼迪斯,“菲永先生,看来您的私事已经了了。”
“是的,长官。我非常抱歉,我想可能因为我耽误了行程。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很好,少尉。但是,我们现在还不能离开阿卡利亚斯。”
“?”
“这次是公事。拉达曼迪斯,刚才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是……舰队官兵集合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他黄玉色的眼睛泛出一丝疑惑。
“是的,少尉。这是机密。穆大人要求我们合作。”
“可是我们并非属于曙光舰队。”
“这是给现在圣米洛斯检审区所有舰艇的命令。而且,我们的使命原本也是在加勒比海。”
凯瑟尔荷恩艾伯斯少校站在瞭望台的台顶注视着海面。大海平静得像大理石地板,黎明的时候,海面上起了大雾,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他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因为彻夜未眠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的样子和六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生活一如既往地单调,只是如今,他已成为一支编队的队长。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
“长官,按照您所说的,已经准备好了。”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的水手。这是一个健壮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蓝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锐利的光芒。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蓝背心,长裤挽到膝盖,赤着脚。
“很好,法斯船长。”荷恩艾伯斯看着他说:“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当年的小男孩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荷恩艾伯斯每当独自面对他的时候总要这样感叹,如今一辉法斯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了,当初那愤世嫉俗的戾气也掩盖在成熟锐利的表面之下了。
一辉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他心底的疑惑:“他们会来吗?”
他们会来吗?荷恩艾伯斯少校又把目光投向迷濛的海面,“应该会的。”这实在不应该从一个军事指挥官的口中说出来,但是他知道一辉清楚他们的处境,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困惑。按照常理,法国人在得知自己的殖民地被侵占后一定会派出军舰,对方无论是英国人还是海盗,这都是挑起战争的行为,难道法国人真的无动于衷?还是……?
“我相信您的判断,先生。”一辉说:“不过我不明白,那天您为什么不准攻击法国人的‘宝瓶’号。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无论如何战争都不可避免。如果击沉那艘船,还可以为我们赢得时间。”
“换做其他军舰当然可以,但是‘宝瓶’号不行。”
“为什么?”
荷恩艾伯斯不露感情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宝瓶’号的船长路易卡妙,就是圣米洛斯地区的总督。而且,那一天他很有可能就在船上。”
“那又怎么样?”一辉的口气充满不屑和不满,“他的性命比大英帝国一个编队的官兵更宝贵吗?”
“你忘了吗,一辉?”
“什么?”
“元帅的吩咐。看来你早已忘记了。元帅离开的时候命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伤害法国总督。一个瑞格洛斯岛挑起的最多是局部冲突,如果杀死了法国总督,那就是两个国家的战争。”
“可是,凯瑟尔,战争总要爆发。”
“是的,战争总要爆发,但
不是在元帅不在的时候。”
一辉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提督,我出去转转,如果碰到法国人,就和他们打一场。”
“别忘了我们的计划,船长。”
“放心吧,提督。你应该相信我一辉。”
就在一辉向他的长官告辞,领着他的“皇后岛”号战列巡航舰离开瑞格洛斯港口的时候,在离岛三十海里的八点钟方向,一艘小商船上的人被带上了巨大的战舰。
“长官,我们真的是商人,因为在大雾天气里迷了路,所以才撞上了您的船队。”一个中年男人向他面前的一群军官中看上去温和雅致的年轻人求情。
紫龙帕斯卡尔扫了一眼旁边递过来的商船上的航海日志,皱眉对一旁“天龙”号上的大副说:“维达尔先生,我记得曾下令行动中不得扰民,您能向我解释一下这件事情么?”
“啊,船长先生。”金发的大副诚惶诚恐地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出现在这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巧合。”
紫龙没等商船船主开口就反问:“难道你没有听到他们是因为这鬼天气的原因吗?”然后他转向商人,一本正经地问:“你们是英国间谍吗?”
“当然不是!”商人立马举起手来,“上帝可以作证!”
“可是,大人。”大副尽职地提醒,“他们已经遇上我们了,如果再不小心碰上英国人的船,那我们的行踪就会被暴露。”
“那没有问题。维达尔先生,把他们的船拴在补给船后面,等到安全的地方再放他们离开。”
“那是什么?”甲板上的两个年轻船员首先发现了在乳白色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庞大黑影。
“船,当然是船,笨蛋!快去报告船长!”
很快,一辉和他手下的军官也看到了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朦胧黑影。
“长官,会是哪方的船?”
一辉眼底冒出一股戾气,“无论是哪方的船,都是敌人,准备迎战,上尉。”
“可是,长官,不会伤到英国船只或是民船吗?”
“英国战舰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又瞥了一眼那艘向这个方向缓缓靠近的船只,敏锐地认出了那艘有过一面之缘的战舰,心狂热地跳动起来:“‘宝瓶’号!他们来了!”他握了握拳头。这次一定不会再让你溜走,哪怕违抗将军的命令也是一样!人的心思在兴奋激动的时候往往更加敏锐,他想到一个办法,脸上露出了阴冷的笑容。“卡恩上尉,”他吩咐大副,“把上次缴获的那套法国人的行头拿出来。”
不到一刻钟,英舰“皇后岛”号就变成了法舰“皇后”号。
“长官,”大副小声地说:“这能骗过法国人吗?”
“只要他们有一丝迟疑就够了。火炮准备好了吗?”
“是的,船长,照您的吩咐。”
“米罗大人,您说那是英国的船?”一个看上去稚气未脱的青年的脸凑到米罗面前,米罗依旧在二层甲板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大副不在,今晚“宝瓶”号归米罗指挥,下层军官和士兵们在他面前从不拘束。
“这个时候,只有英国船只才会在这里游弋。这个不用看就知道,小拜安。”
“哦?那么来了一艘假扮成法舰的敌舰,国籍不明。”
米罗懒洋洋地向狭路相逢的战舰看了一眼,“如果之前国籍不明,那么现在可以肯定,那就是英国人的战舰了,这个时间和地点,也只有英国人才会这么无聊。”他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