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安的列斯群岛以北的阿卡里亚斯岛,二月的天气已经能够感觉出春天的到来。风向在悄悄地变化,空气里的湿气也渐渐浓了起来。鸟儿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唱歌,姹紫嫣红的花儿争奇斗艳。依然苍翠却已老迈的旧叶在新芽的催促下一片片飘落下来,植物褪去墨绿,换上浅绿的新装。
坐落在岛屿东北部的斯考皮洛港是西印度群岛最繁忙的港口之一。从早到晚码头上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挂着白帆的大小船只来来往往,搬运工人忙忙碌碌,吆喝声、叱骂声、鞭打声、欢笑声与海鸟尖厉的叫声搅在一起。此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像揉碎了的金子洒在海面上。
在港口离斯考皮洛城较远的另一侧,新扩建了一个吃水较深的码头,专门用来停泊大型船只,像西印度公司的货轮或豪华客船。
“南十字”号此刻就停在那里。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一眼就认出了它,当年就是这艘客轮将他平安地送到阿卡里亚斯他的父亲身边。如今过去了很多年,她依然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看不出一丝陈旧。
“南十字”号很快就要离港了,码头上挤满了送别的人。码头的官员不得不出来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在人群中,吕克尔卡妙很快就找到了他的挚友米罗。像他们那样的两个年轻人站在那里,想不被人注意都很难。
米罗与即将离开阿卡里亚斯的英国特使加隆杰米尼交谈着,没有注意到卡妙的到来。他垂在肩上蓬松的蓝紫色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下跳跃,棕色上衣的袖子被高高卷起,露出强壮有力的胳膊。卡妙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可以想象到那双像大海一样深情的蓝紫色眼睛,想象到他半开的领口露出的蜜色肌肤,还有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邪邪的笑意。这还是当年被自己捡回来的那个瘦弱矮小、营养不良的肮脏孩子吗?这些年来,看着他一点点长得与自己一样高,不,虽然不愿承认,但似乎那个家伙比自己还高了一点点。如今的米罗,已是一个可以只用一个眼神就能俘获任何一个少女或贵妇的心的英俊骑士。
想到这里,卡妙德洛林微笑了一下,取下帽子轻轻走了过去。
仆人和宪兵们远远地站在一旁。他们知道此时大人们不愿被打扰。
加隆杰米尼看到了卡妙,“早上好,卡妙总督。请告诉我您只是顺便路过而不是专程来为我送别。”他笑着说,但卡妙知道那笑容是友好的。
加隆杰米尼,既可以出入上流社会的宴席又喜欢混迹于下流水手聚集的酒吧的英国特使。他那看上去永远年轻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高傲与满不在乎的神气。他穿着随意,从不带假发或礼帽,一头过长的海蓝色长发嚣张地披在身后,总是被海风吹得凌乱。尽管如此,他豪爽的性格还是在新大陆为他赢得不少的朋友。作为在阿卡里亚斯的英国特使,他成功地使在旧大陆打得热火朝天的英法军队在加勒比海相安无事。
“如今,你要走了,我当然要来送行。”
“喂喂,卡妙,不要说得像要永诀一样。”
三个人突然沉默了。西班牙王位之争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战火依然愈燃愈烈,腓力五世仍在马德里的边缘徘徊,盟军和联军似乎已经不安于只在欧洲和地中海的战场。南北美洲早已发生大规模的交战。如今,美洲殖民地最后的净土西印度群岛的和平也将随着最后一任英国特使的离去而终结。
“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加隆。”
“只是下次见面也许就是敌人了。”加隆微笑着说出他们都不想面对的现实。“那么,米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向我开炮吗?”
“当然。”米罗说。
加隆大笑,“好样的,小子!这才是我加隆的学生!
”
“南十字”号将要起锚的哨声打断了米罗的抗议。
“二位,请回吧。”
“等一下。”米罗拿过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递给加隆,“一路平安。”
米罗和卡妙站在码头上,一直看着“南十字”那高高的桅杆消失在海平面以下。天气出奇的好。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蓝紫与石青色交织在一起。
“别担心,卡妙。”米罗望着船只消失的方向说:“就算有那么一天,你还有我在。”
“……”
“卡妙。”米罗突然扳过他的肩,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请相信我,刚才对加隆说的那些话不是随便说说,我发誓!”
“……我相信,米罗。”
米罗像得到奖赏的孩子一样高兴地笑起来。他抬手为卡妙理了理两鬓被风吹乱的头发,拿过他手里的宽沿礼帽,替他戴在头上。
“起风了。”米罗说。
他喜欢卡妙的这顶帽子,这顶帽子上饰有漂亮的羽毛,中和了卡妙全身那令人压抑的黑色,结有蕾丝的宽帽檐压在那一头滑顺如瀑布的石青色长发,再配上那白皙的皮肤,小小的下巴和冰蓝色的眼睛,显得他有一种出尘脱俗的英气与美貌。
卡妙的私人医生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在远远站着的宪兵们身旁下了马,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人有些亲密的动作。
“我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为好。特里蒂昂先生,您说呢?”红头发的宪兵队长巴比隆德萨里埃笑嘻嘻地说。
米罗和卡妙肩并肩地行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海风吹拂着白色的海浪亲吻着他们脚下金色的海滩。白色的贝壳半露在沙子里,小小的螃蟹快速地横行着,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棕榈树、椰子树还有偶尔可见的芒果树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远处莱昂河的入海口,茂密的红树林静默在碧蓝的海水中。
“卡妙,……”米罗有些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
“?”
“呐,有样东西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子,帕子里鼓鼓的有什么东西。打开,原来是个盒子。他把盒子托到卡妙面前,“呐,很久以前就欠下的……生日快乐,卡妙!”
卡妙哑然失笑,“我的生日已经过了,米罗。”
“我知道。”米罗气鼓鼓地说:“那时你一直和那个叫什么……嗯,沙加?对,是叫沙加的在一起,我都没法单独见你!”
“沙加维格,他是我的师弟。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而且,将来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
卡妙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盒子,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的唇角,“米罗,该生气的是我,这不是五年前你要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他用一根手指将那根米色编织的链子挑起来,链子的下端系着一块橙黄色晶莹剔透的石头,那块石头被雕刻成一朵半开的山百合的形状,在花心里竟然嵌着一粒流光溢彩的红宝石。
米罗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怎么知道是它?”
“因为它。”卡妙用小指的指尖碰碰花心那颗红宝石,意味深长地微笑,“‘安达里士’星?”
米罗的脸红了。他发誓长这么大只有别人在他面前脸红过,当然除了卡妙。
他结结巴巴地说:“卡,卡妙,……嗯,有,有一种说法……说是,说是……它可以让人……呃,……忘记一切……一切的烦恼,因此,因此……又叫……忘忧……那个,还有,还有……还有……”他抬头偷偷瞥了一眼卡妙,连脖子都红了,“我……我
想守护你!……”
“特里蒂昂先生,”一直密切关注周遭情况的宪兵队长说:“您不认为总督大人与那位米罗先生有些过于亲密了吗?”
艾俄洛斯翻身上马,“上尉,”他说:“管好您职责内的事就好。”接着他吩咐一侧的仆人,“过会儿告诉大人,凡海辛家的管家阿鲁贝里希先生送了一批奴隶过来。”
卡妙别过头,将红宝石坠子握在手心里,看着远方。
“我知道,……这肯定比不上你那一个,所以……”
“不,米罗。”卡妙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很快地说:“我很喜欢。那一只是父亲送的,这一只是你送的。它们同样漂亮。”
“真的?真的吗,卡妙?”米罗高兴地跳起来。
“当然。”卡妙苍白的脸上带上一抹红晕。
米罗兴奋地沿着海岸跑了一圈。等他回来的时候,卡妙已将链子收了起来。卡妙看着他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卡妙,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呃……不,没有……”
“怎么,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吗?”
“为了一个迟到五年的生日礼物?”
“哦~~卡妙……”
海风把他们的嬉闹声送到很远,他们从未感觉到距离彼此如此之近。
德洛林侯爵家的甘蔗园是斯考皮洛地区最大的,从总督府北部一直延伸到佐迪埃克山下。吕克尔卡妙继承爵位以来,有五分之一的土地改种了面包树和奴隶、仆人们食用的其他作物。尽管如此,侯爵家的糖、烟草、可可等的出产仍是其他斯考皮洛的贵族们无法比拟的。拥有更广袤土地的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一直对此很不理解。在靠近总督府的园子里,有一块土地专门留来用作葡萄园。斯考皮洛的气候远远不及普罗旺斯,但温暖的阳光与充足的雨水也能保证葡萄的正常生长。这里,与其说是一块农田,倒不如说是总督个人休闲的去处。
春天一到,老藤抽出的新枝便爬满了架子。刚经过一场小雨洗涤的新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抖动着身上的水珠儿,草从青石的缝里努力地钻出来铺满了小径。蔓草植物不顾园丁的不满在各处伸枝展叶。一把藤椅泛着湿气静静地待在葡萄架下。它得到卡妙和米罗的青睐。米罗平日里常常坐在这里支起架子练习绘画。除了卡妙,这里所有人和物都被他临摹过。而卡妙,就倚在他身后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偶尔有几个黑奴从这里经过,远远地瞥一眼坐在亭子下的管家辰巳和一个陌生的客人,以及他们不远处串成一串的黑人奴隶。这些奴隶是刚从非洲捕获的,眼神里还充满了愤怒与恐惧。
卡妙将手套披风脱下来交给仆人,长靴踏过沾满露珠的青草走过来。坐在亭子里的人忙站起来迎上前。
卡妙对穿着一身破旧的大麾的客人点点头,“阿鲁贝里希先生,劳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总督大人。”阿鲁贝里希满脸堆笑着说,几年不见他的头发更长更乱了,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凡海辛爵士要后天才到斯考皮洛,到时他会亲自登门拜访。”
“这怎么好意思呢。”卡妙冷淡地说,与客人一起坐在园子里的软椅上。
不远处的奴隶挤在一起,将新长出的花苗践踏得七零八落。
“能够来拜访阁下,这是我们的荣耀呀,大人。”阿鲁贝里希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奉承着。“在下是因为押送货物先行到达。一到码头就先到这里来了。大人,这五十名黑奴是我家主人亲自挑选出来的。虽然性子还没完全□□过来,但年轻、健康、强壮,一个人可以顶两三个人的
活,比牲口力气还大。那几个女孩也是年轻而健壮的,而且……”他笑着凑上去,“全都是处女!”
卡妙冷冷地瞥了一眼捆成一串脖子上挂着编号牌子的黑奴们,没有忽略那一双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恨意和愤怒。
阿卡里亚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从第一代总督统治开始,从事奴隶贸易的商人们都会把第一批货物中最好的“货物”以极低的价格或是免费赠送的形式让阿卡里亚斯的最高统治者优先挑选。与此相应的,商人们也会得到总督的庇护和行文的便利。
吕克尔卡妙并不喜欢新的黑奴,但因为逃跑或疾病,黑奴的减少总是难免,因此每年的第一船奴隶,他也会象征性地留下一到两个。
阿鲁贝里希拍拍手,一旁的水手递上来一个做工精细的黄梨木盒子。
“大人,”他说着将盒子打开送到卡妙面前,“哈瓦那的极品雪茄,这是商队特地绕道古巴为阿卡里亚斯的诸位老爷们带来的……”
“不,谢谢,阿鲁贝里希先生,”卡妙礼节性地冷冷微笑,“我不需要。”
“哦,好的,大人。”阿鲁贝里希有些失望,“在下还随身带了些精美的金银器具,您要不要看一下?”
“谢谢。如果需要的话,辰巳会向贵府订购。”
“好吧,大人。过两天,我们东方的船队会带来香料和丝绸,届时阁下一定要赏脸哟。”他站起来,向那些奴隶们一招手,立即有人像牵牲口一样把他们牵到卡妙面前。
“您看,大人,今年您无论如何要赏我们一个面子,您已经有两年没有要我们的奴隶了。您知道,无论您要多少,尽管拿去就是。况且,我们的经营是完全合法的……”
“好吧,先生。”卡妙微笑着,随便向奴隶一指,“就他们两个吧……明天辰巳会派人把钱送到府上。”
“哎呀,大人,爵士吩咐……”
“您知道我的规矩,阿鲁贝里希先生。”
“唉,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两个黑奴被推出了行列,卡妙没有看他们一眼。
“那么,阁下,在下这就告辞了,商行里没有人照顾还是不行呀!”阿鲁贝里希指挥人将剩下的奴隶捆成一串准备带走。
一个年轻的女奴被这个可怕的情景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恐惧地站在门边,嘴唇发抖。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有着及肩的黑卷发和黑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头上戴着花环。
“塞西莉亚。”卡妙喊她,眼睛中的冰冷温和下来。
塞西莉亚向卡妙行了个屈膝礼,惴惴地向他们走过来。
“哦,你是叫塞西莉亚吗?很好听的名字!”阿鲁贝里希也看到了她,向她凑过来,“你不记得我了吗?地中海的黑珍珠?当年是我把你带到这里的。现在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塞西莉亚惊恐地往卡妙身后钻。卡妙皱起眉头。
“阿鲁贝里希先生。”一直沉默的辰巳突然开口,很不客气地说:“‘塞西莉亚’是只有大人才可以叫的名字!”
“哦,哦,……在下失礼了。”阿鲁贝里希别有深意地笑着说。
辰巳送阿鲁贝里希离开。卡妙对黑奴塞西莉亚说了一句什么,塞西莉亚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走向那两个被留下来的黑奴。
“人们都叫我‘黑珍珠’。”他对两人说:“两位先生,我可以知道你们的名字吗?”
那个一直对他的新主人面露敌意的高个子黑人犹豫了一会儿,也许觉得这个同类可以信任,他最终开口,“阿里。”
“那么你呢?”塞西莉亚对另外一个腼腆地小伙子说。
年轻人脸红了,但他却没有开口。
“他的舌头被人割了。”阿里替他回答,声音冷冰冰的,“我们都叫他‘肯尼亚’。”
“那好,阿里,肯尼亚。我要替主人向你们宣布的是:你们可以选择留下来,这样除了在主人的大田里劳动,你们每人可以得到一小块土地种植自己需要的东西。另外,大田里每年出产的五分之二将由你们和其他二百一十五个奴隶一起拥有。你们也可以选择离开,但只要你们的脚踏出德洛林庄园一步,将脱离主人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