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鸷“嗯”了一声,心想,肖愈说的对,谁还没有个秘密呢,等徐楠自己慢慢缓过来好了。他确实累了,又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么晚了,我们也该休息了。你赶紧去洗洗吧,身上一股汗味。”
他们三个随意惯了,一向有什么就说什么。然而此时此刻,不知是不是平鸷的错觉,肖愈的耳朵根好像红了。不过夜色正浓,平鸷也看不真切。
七月三十一日,七月的最后一日。距离上次京中送来的那封御笔书信后,过了六日,这是本月送到正则堂的最后一封信。和这封书信一同送来的,有一份《三都赋》。
晋朝初建时,吴、蜀始平日。天下安定,文人左思“见前贤之是非,故作斯赋,以辨众惑”。《三都赋》笔饱墨酣,世人皆被此赋的文藻之华丽、文风之大气所折服,一时争相传抄,这才有了“洛阳纸贵”之说。
平鸷手中拿着的这卷《三都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力遒劲,可见捉笔者书法功底之深厚。平鸷捧着读了一遍,心想:“上次的书信上,皇帝陛下乱写一气,笔迹不忍直视,却与这次送来的《三都赋》,风骨神|韵相似。难道这卷《三都赋》……”
“这卷《三都赋》,是赵钟亲手抄的。”滕芷兰说道,“赵钟的书法,钟灵毓秀,笔精墨妙,可与卫夫人、王右军等人比肩。”
第一次见赵钟时,他在平鸷的心里刻下一位真正天子的风采;后来看赵钟写给滕芷兰的信,这人的玩世不恭全数尽显。而这一次,一封长信和一卷《三都赋》,却又是帝王的另一个样子。
这封长信从四月的建康都城,讲到了七月的京城血影。
四月的时候,赵钟罢了早朝,销声匿迹。宫中有消息说,赵钟快不行了。庐江王——赵钟的亲叔叔,知道赵钟没后嗣,而他是离天子血脉最近的一支。听闻赵钟病重,一等他咽气,庐江王就可扶他的儿子上位,将朝廷大权揽入自己怀中。
可未曾料想,短短数月,赵钦就在青州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声望颇高。这厮出身再怎么不高,如今也是陛下亲封的淮南王。庐江王发觉,自己这个未来皇帝爹的位置,好像坐不大稳。
此时,一位奇才现身于庐江王的府中。这奇才“奇”就奇在,他可以仿天下人的笔迹,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七月下旬,一封调兵诏书横空出世。这封信的字迹与当今陛下的字迹无差,上面还加盖了天子玉玺。
庐江王身穿铠甲,于阵前高呼:“陛下被歹人挟持,本王奉命,前去护驾。”同去的还有常年与庐江王交好的东阳王、新安王、临海王。四位皇室宗亲,皆调集本郡全部兵力,前往建康。谋划了这么多年,庐江王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四位皇室王爷,刚刚抵达建康,就被徐步垠从调去的扬州兵包围夹击。庐江王大惊:“这不可能,徐步垠怎会知道我们的计划?再说,赵钟都快要死的人了,没有他的授命,徐步垠哪来的权力擅自调动扬州兵?”
在他还在疑惑的时候,武尅带着禁军从建康城中杀出。遭受内外夹击,庐江王败了,一败涂地。他此时才知道:所谓的那个能模仿赵钟字迹的奇人,正是赵钟派去的。那人日日临摹赵钟的字,当然写的像。
庐江王自嘲道:“这么低劣的伎俩也能中计,就是因为赵钦坐大,我这才慌了手脚。忍了这么多年,功亏一篑啊!”他被架上镣铐,塞进了囚车里。庐江王忽而仰天大笑道:“不过,赵钟小儿竟然能使出这个招儿来,可见他也是黔驴技穷。赵钟到底在急什么,非要这个时候除了我?他是不是真的不行了?”回答他的是武尅无情的拳头。
庐江王、东阳王、新安王、临海王四王谋反,朝野震惊。这四位王爷所管辖的四郡,也由朝廷直接派人管辖。扬州,是皇帝赵钟的扬州。
“挚哥儿,信誊写完了么?”滕芷兰问道。
平鸷搁下笔,将《存信书目》奉给滕芷兰,道:“刚写完,师伯您过目。”
这次的信实在太长,平鸷抄得手都酸了,他甩了甩手,回想信上提到的事。世人只知庐江王矫诏篡位不成,反而被杀,却不知这份矫诏,是当今陛下亲自设计的。赵钟故意让自己的臣子谋反,然后一举除之。
滕芷兰看过后,复而递还给平鸷。平鸷得其意,将《书目》、信件,还有那卷《三都赋》,一并归档。此时的平鸷,终于明白,为何当日滕芷兰要将一封胡诌的书信归档了。
“赵钟这事做的太急。”滕芷兰低声道。
平鸷问道:“师伯,您从未给陛下出过这样的主意,那这件事,是陛下的主意么?”
“是赵钟的主意。”
“这也太……”
滕芷兰肃然道:“太什么?六亲不认?还是凉薄狠毒?坐在那个位置,他自然有他的顾虑。”
平鸷点点头,他赞同滕芷兰说的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没有立场对当今天子指手画脚。而且滕芷兰那日接了信后,并未阻止赵钟的计划,可见滕芷兰也是默许此事的。
滕芷兰默然想道:“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竟然还钓上了鱼,真是一言难尽。四月到七月,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建康城内,刚刚平定反贼,皇帝陛下却依旧不上朝。最受天子重视
的正则堂,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依旧坚持“全力攻打南燕”之策。
这些在有心人的眼中就成了这样一件事:当今陛下性情突变,昏聩无能;正则堂对陛下失望至极,不愿再辅佐赵钟。是以,正则堂将宝压在了淮南王的身上,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挑选皇位的下一任继承人了!
赵钟坐在蒲团上闭眼打坐,武尅站在一旁汇报公务:四位反王被斩首示众,其家眷全部被圈禁,门客心腹皆被砍头;还有一封正则堂的回信,上书四个字:“操之过急。”
赵钟听着听着,突然睁了眼,哂笑几声道:“哈哈,外面那群人是真的不了解滕先生。要是朕真的是个昏君,不等三公九卿告太庙废了朕,滕先生就会培养下一任新君,然后暗中设计把朕给杀了。武尅,你信也不信?”
武尅肃然道:“陛下不是昏君,是以滕先生不会谋害陛下。”
赵钟摇摇头,挥手示意今日的公务就谈到这儿,让武尅下去。武尅得令走了,赵钟接着去打坐。赵钟今年三十七,他默默思忖着,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越来越喜欢清静。佛玄大兴,也是不无道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又是何物?死又有何故?
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赵钟亲身感受到: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死了就真的没有了。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然而这清静没有持续多久,御前总管太监弘冰来报:“陛下,梓潼郡主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副CP就是徐楠和滕芷兰,一个是潇洒不羁的话痨,一个是尖酸刻薄的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