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殿内,映入眼前的,是层层花鸟彩绣的水纹缂丝屏风,金漆框上镂了密密的云纹。有谈笑声从屏风后面传来,我恍惚了一下,眼前莫名闪过一个画面。
好像很久以前,我也是这般坐在金碧辉煌的殿里,和我的爹娘还有兄长玩闹。我不好好吃饭,他们便耐心地哄着我,看着我一勺一勺把碗里的饭给扒拉干净。
……不对,这是什么?这是我的记忆?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哥哥?
只是一瞬的凝滞,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把那纷杂怪异的思绪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疾步绕过几道屏风,眼前顿时一亮。沉香木制的圆形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旁边两名侍女还在不断地呈上新的菜,热气腾腾,香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桌边坐了五个人,其中眼熟的是在侧座的方且臻和方子蘅,他们对面还坐着个看起来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女。再就是正位上的一对中年夫妇了,想来便是老王爷和王妃。
见我进来,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我瞥见方且臻皱了皱眉,方子蘅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而那坐在正中央的中年男子怔了老半天,才回过神般,缓缓站起了身,声音微颤。
“承陌……可算是醒了?”他露出悲喜交加的表情,对我张了双手;“快过来给叔父看看,是不是又清瘦了?”
我鼻子一酸,快步走上前,衣决纷飞,拢袖附身下拜,声音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叔父,承陌对不住您。”
谁都没想到,我走上去,竟是这么直直地跪了下去。我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尚未跪热,便听见他语带焦急道:“好好说话便好了,做甚跪着呢!快起来。”
一双温暖的大手将我扶了起来。老王爷转头嘱咐一旁的侍女搬来张凳子,摆在他和王妃座位旁边,不由分说地先让我坐了下去。
我晕头晕脑地坐定,这才听见身边的王妃抹着眼泪,正在无声地啜泣。
我顿时慌了手脚,下意识地伸手想安抚她,手在半空中又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不知道这样冒失地触碰她,是否不太合规矩。
“叔母……”我声音涩涩地,如鲠在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惭愧地低垂了目光。
她却捉住我的手,破涕而笑道:“叔母失态了。你醒来,自然是好事,怎么能哭呢?”
面前的女子约莫四十来岁了,鬓边已隐隐染了些许斑白的痕迹,一双长长的美目不复少女的明亮,却盛满了岁月洗礼后的温柔和宁静。她看上去极为温淑,浑身透着养尊处优的优雅气质,连握着我的手都是柔软的,仿佛水墨绘卷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而她身旁那位方才对我无比关切的中年男子,亦是眉目疏朗,面容平和宽厚,气质沉稳而不怒而威,即使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年轻时定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
两人如出一辙,眉眼间都是慈爱和怜惜,对我嘘寒问暖,又是问我身体是否还有不适,又是心疼我消瘦了一圈,几乎把其他人都晾在了一边。
我心底划过一丝不安,转瞬被翻涌的情绪盖了过去。
这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定。
我胃口不大好,虽然饿得很,却吃不下那些大鱼大肉,只喝了些后来送上来的山药枸杞粥。
向来吊儿郎当的方子蘅异常安静,只偶尔瞥一眼同样沉默吃着饭的方且臻。那名与他们容貌有些相似的少女亦是一声不吭,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扔过来,只是眉眼间仿佛带着冰雪,冷冷的,像是很不高兴。
即便有些在意,我也不敢在老王爷王妃的关心下分神多看他们几眼。若是说话时不看着人,怕是会让两位长辈生气,认为
我有失礼貌。
便只静心一边喝着熬得香稠软烂的粥,一边听王妃叮嘱各种养身体的事。
王府公务繁忙,老王爷很快用完餐,匆匆离开忙去了。走前跟我再三嘱托,身体还没完全好,晚膳就不用跑老远到中殿来了,他会让仆从送去我的房间。王妃也没有待太久,她似乎本也是个多病之身,一顿饭下来,竟有些呼吸急促,摸了摸我的头便被侍女搀扶回了后殿。
我没有提起自己失忆了的事情,一是觉得时机不对,未免有些匆忙,二是心里还有些打算,想等和方子蘅周旋一番后再定夺。
见父亲母亲都离席了,席上那少女终于开了口,冷哼一声,语气和方且臻简直如出一辙地轻慢:“我以为你这辈子都醒不了呢。也不知父亲母亲凭什么这般宠你,换做是我,敢跳湖自尽,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她看我不语,皱了柳叶般的细眉,不耐道:“跟你说话呢?方承陌,你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脑袋受损,失忆了。”不待我考虑好如何回应,一旁的方且臻却开了口,冷冰冰地替我答了。
一时有些惊奇,我愣神看他,却只看到一张满是厌烦的俊脸,对我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放下筷子,言简意赅地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和林家公子约了下午骑射。”
“哎,哥哥,等等我!我也去!”
对我冷若冰霜的少女面色一变,忙扔了碗筷,娇滴滴地跺了跺脚,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屏风后。我垂眸望着碗里见底了的粥,唇角微微勾了勾,除了觉得有些好笑,倒不怎么生气。
想来这少女应该是方且臻的亲妹妹了,还是个极其黏着她哥哥的性子,估计对我态度不好,也是因为觉得我的到来分了父母的宠,又还是个觊觎自己哥哥的人,所以充满敌意。
情理之中,能够理解,就是不知道她的敌对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为何,刚才竟然觉得方且臻是在替我解围。罢了……他那么厌恶我,怎么会替我解围,只是觉得吵闹吧。
我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突然响起方子蘅的声音。
“绿娆没跟着你过来?少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伺候,这顿饭吃得还不够尽兴呢。”我抬眼,看到方子蘅手托着下巴,笑嘻嘻地问我。
我牙一酸,被这公子哥腻得反胃了下,不咸不淡地回他:“做事不力,有失礼仪,在罚跪着。”
“哎哟,方承陌,以前只有我调戏你时才这么凶,怎么今儿性子这么刚烈了?”他诧异地瞪大了眼,语调夸张。
“做错了事就要承担,没有什么刚烈不刚烈的。”我淡淡道,“我有事同你说。”
我懒得拐弯抹角,直入正题:“我同意跟你合作。”
听到这句话,方子蘅顿时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表情变得很认真:“你考虑好了?”
“嗯,但我有条件。”我颔首,“我要见一见苏茗伊姑娘,自己确认一遍,究竟你说的你和她两情相悦是不是真的。”
“并且你得告诉我,去哪里可以打听消息。我不要王府的探子,毕竟我可不敢确定,他们是否因替你服务,而扭曲了事实。”
方子蘅陷入了沉思。
“后面这个好说。这江湖大大小小的情报贩子多了去了,买卖信息的地儿也是极多,光是烟雨楼楼上那赌场,就是个鱼龙混杂的情报堆。”他目光一闪,缓声道。
“像听音阁那种组织,你没门路能求得上,也没那个必要……带你去烟雨楼上应该就够了。”
“只是见茗伊一事……你不会做出
什么伤害她的事吧?”
我还在思索,他提到了江湖和组织,那么这个世界,就不能用普通的古代社会来定义了,甚至或许是真的存在习武之人,存在武功。不料突然听到他最后那句,顿时有些无语,又有点不大高兴。
“我一个手无寸铁还在生病的人,能对她做什么事?再者,她既然没害过我,我为什么要害她?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不悦地皱着眉,冷声道。
“也是,有我在,料你也干不了什么。你想什么时候出去?”方子蘅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斜倚在椅上。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略一考虑,点点头:“正好我今夜和茗伊约了喝花酒,那就带你出去见见世面罢。”
“看你这么些年从未出过方府门,也是有点可怜。”
我和他达成共识,正起了身往外走,猝然听到最后一句,顿时疑心大起,回头“嗯?”了一声。
却见那俊秀轻浮的青年弯了双多情长眸,薄唇轻扬,笑得暧昧:“酉时(注)我去你房前接你。不过,你可别穿了一身姑娘穿的衣服就出门。”
他意味深长:“总得换身不一样的扮相,才能蒙混过关吧?”
回到我那冷冷清清的院子里,打发了跪在那哭红了眼的绿娆走,我在房内一通翻箱倒柜,竟然还真找到件能作男装穿的衣服,甚至除了那从没被动过的胭脂盒,还从妆台里翻出了些稀奇古怪的妆粉石黛来。
方子蘅还算细心,提醒了我得易容一下。不过……他可能没想到,我还真的把自己易容成了他完全认不出的模样。
于是当他站在院中,听我推门而出,转过头来时,手里那把玉骨山水折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