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过多解释,安晃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对卫府兵吩咐道:“看好他们,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是!”卫府兵立刻齐声回应。
安晃说罢转身朝潘晋走去,不过一转身就对上了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他一愣,这才发现竟然把这孟家的小姑娘给忘了。
孟小鱼一直默默站在安晃的椅子背后,目睹了审问的全过程,此刻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熬了一夜太困,抬着头静静地望着安晃,一双眼睛平静、漆黑、又幽深,丝毫不像个孩童会有的眼神。
一时之间,安晃竟有些恍惚……为何这双眼睛里会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愧疚?
“公子,孟小姐也一起来吗?”文荼光在他身后问。
安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然后微微俯身对孟小鱼道:“孟绕……对吗?”
“嗯……”
“绕绕,你在外面稍等我一会儿,天一亮我就送你回驿站,行吗?”
绕绕……
孟小鱼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恍惚,点了点头道:“行。”
安晃直起身,同潘晋、文荼光一起往山寨后方走去。
孟小鱼的心情有些复杂。
曾经的她其实不太懂也不太关心时事,但最后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再不关心也渐渐知道,魏国除了柔然高车这两个外患之外,还有南北之争这个内忧。
圣祖开行汉治,彻底废除鲜卑部落制度,推行九品中正制,使魏国国力快速崛起,国富民强。然而,此举也埋下了胡汉矛盾的祸根。
百年来,北境的鲜卑人蓄发服汉、学习汉音、弃牧从耕,萨满、马王【3】等信仰皆凋敝。先祖的语言、文化、和神明都渐渐被融合、被改变、被遗忘,鲜卑人皆感深深不安。
而南境的汉人也并没有感到扬眉吐气。不管再怎么学习汉制、推行汉化,大魏依旧是个鲜卑政权,皇权是握在鲜卑人的手里,汉人的数量更是远远不及鲜卑人,更何况还有个森严的门阀制度横亘在中间。汉人若是没有门望,就几乎没有被举荐为官的机会。而且即便是入了朝堂,南官也时时会被人数更多的北官压制。
说到底、同样是一等门望,凭什么鲜卑有勋臣八门,而汉人就只有四门?
这个矛盾从圣祖到太宗都在想方设法地解决,比如弱化门阀阶级、提拔汉官、增加猎武举【4】等等,确实取得了肉眼可见的成果,开创了景泰盛世。
偏偏到了元隆皇帝这一代,北部的柔然和高车突然壮大,并频频袭击魏国边境。国家一旦要分心应对外患,内忧的问题就只能先被搁置。在元隆统治的这三十年间,大魏的民族矛盾突然被激化,门阀阶级空前强大,不少地方甚至倒行逆施,想要复苏部落制和奴隶制。
许多年后,安晃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内忧外患、日渐势衰的大魏。
今天的安晃还无法熟练地解决一个小小鲜卑部落作乱的问题,未来的他却将运筹帷幄、杀伐果断。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孟小鱼不知道未来的安晃将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她只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惩处自己的父亲孟均。
孟小鱼绕着广场中央的人群信步而走,胸腔好似灌了铅水,又沉重又窒息。走着走着到了山寨墙下,那里堆着几个干草垛,孟小鱼叹了口气,上前选了个坐了下来。
她拖着腮帮望着远处的寨子,此刻天光已渐亮,整个山坳都升腾着薄薄的雾气。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会首当其冲?他是外患?不可能,他明明是个一心为国杀敌的武将。难道是内忧?可是父亲作为汉人,还娶了鲜卑人做妻子,怎么想也不可能会去挑起南北的矛盾……
这其中必定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但我知道,我不该再和他扯上关系。
她从怀里取出个东西,那是个已经被踩扁了、不成样子的草蚂蚱。
孟小鱼怔怔地望着手心的蚂蚱,鼻头忽有些发酸。明明知道留着也没什么用,可为什么、还是会这么不舍呢?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后脸上多了一分决绝。孟小鱼解开腰上一只小小的香囊,捧在手上细细地看了看,她记得这个香囊,这是母亲亲手做给她的九岁生辰礼物,水湖蓝的锦缎上绣着一尾栩栩如生的金色鲤鱼。她小时候喜欢得不得了,然而后来搬了几回家,早就丢失不见了。
她将草蚂蚱放入香囊中,仔细地系好。心道: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但就这一样,权当一段删不干净的回忆,就让它封存在这里吧。
草垛的背后,一人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孟小鱼的背影。
他取过一把干草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轻轻将刀收进了鞘中。确认远近的卫府兵都无人注意这边,他迈步上前,缓缓向孟小鱼走去,仿佛是浮水而走一般,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然后他伸出双手,一把捂住了孟小鱼的口鼻,提着她的腰将她拉进了草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