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十五年,通洛官道。
那年初春,柔然北退黑水河,高车主动递出休战书,虽说两国依然在为北部六镇的归属问题而争论不休,但纷扰了十余载的魏国边关好歹是得了一朝安宁,疲惫的军队和百姓总算是暂且松了一口气。
元隆皇帝在贬谪了太子安耀后,为了稳定军心、重振士气,论功行赏了不少边关将士,孟均便是其中之一。
封赏的喜讯传来后,孟家一行十几口便收整了家当,从上洛郡老家出发,沿着通洛官道浩浩荡荡地行了九日,赶往洛阳城与已官拜都尉将军的孟均汇合。
在第四天,队伍行至一个名叫宝冠岭的地方,时年九岁的孟家大小姐孟绕因为旅途无聊,吵着说想骑拉板车的那头灰驴。母亲孟兰氏拗不过她,便命人卸了板车,将就套上马鞍,扶她上驴试试。
原本一切顺利,驴子走得还算稳当,铃叮作响的蹄铃儿把孟大小姐逗得咯咯直笑。然而毕竟是拉板车的牲口头一回给人当坐骑,灰驴走着走着,突然就不知受了什么惊,趁牵绳的小厮没拉紧,尥起蹶子、又吼又跳地把孟大小姐抖了下来。
所幸驴子个矮,孟大小姐虽然哭得惊天动地,但只是摔着了胳膊肘、擦破了些皮。家里的大人被吓得够呛,见孩子哭得又凶,一气之下就说要宰了那倔驴给大小姐出气。
其实现在想想,大人们说是要宰驴,也就是说出来哄哄小孩儿的话,不一定当得真,就跟孩子平地摔倒后父母上去跺两脚地一个道理。但当时的孟绕一听就当了真,立刻哭也不哭了,着急地说着自己不疼,为毛驴求着情。在场的大人们见她小小年纪就这般心善,都是赞叹不已,甚至有会说话的婆子夸张地表示,孟大小姐行此一善,日后一定会有福报的。
这个小插曲要不是孟小鱼这回又一模一样地摔了一次,恐怕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再想起来,孟小鱼都忍不住想给小时候的自己作个揖——婆子说得真对,果然有福报!一定是因为自己当年饶驴一命,驴子报恩显灵,才给自己争取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孟小鱼现在坐在马车里,喜滋滋地看着给自己上药的母亲,真是越看越欣喜。她不敢说出声,只在心里悄悄道:娘,女儿真的好想你……
孟兰氏当年生下孟小鱼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只是作为一家主母,她一直都强打着精神经营着整个孟家,更是没有让年幼的女儿察觉到任何异常。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家团聚的日子,本以为她的身体能在洛阳调理好,谁知刚享了不到半年天伦,孟兰氏就突然一病不起,仿佛这几年她都是凭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对子女的担忧才勉强支撑着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如今既确认了丈夫平安归来、子女一生无忧,她便也没有了继续苦撑的理由,第二年便在洛阳撒手人寰。
算起来,孟小鱼已与母亲分离整整十五年了。如今再次相见,再次感受到母亲的关怀,孟小鱼真的是百感交集。果然,一个人不管长到几岁,不管有多通天的本领,“娘”这个字依然能触及到内心最脆弱最柔软的部分,尤其是在遭受了苦难之后,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这么想着,这些年受过的委屈便突然涌上心头,孟小鱼鼻子一酸,不禁又一头扑入了孟兰氏的怀里,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孟兰氏自然是心疼不已,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没事没事,不哭了,不哭了噢。”
“娘,我疼!”孟小鱼不依不饶地往孟兰氏怀里蹭,久违地撒着娇,“娘你再给我吹吹……”
“好~。”孟兰氏抬着她的胳膊,低头轻轻吹着她刚上好药的手肘,边吹边哄着:“呼~呼~,痛痛飞走了~!”
这是以前娘亲哄她时常说的话,时隔十多年再次听到,孟小鱼登时觉得幸福不已,眼泪一抹,又咧开嘴“呵呵呵”地傻笑。
“行啦嫂嫂,你也莫太宠着二姑娘啦。”
孟小鱼转头一看,说话的是马车里坐的另一人。只见那女子二十出头模样,一身翠绿色的宽袖襦裙,生得是瑰姿艳丽、娇俏动人、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尤其那一双如丝媚眼,即便是在睥睨相瞪,也会让人觉得她是在勾人魂魄、脉脉传情。此刻她慵懒地倚在靠垫上,撑着下巴极尽无聊,瞥了眼孟小鱼略有些不耐烦地对孟兰氏说道:“孟家的子孙,生下来就会骑马,会走路就会舞刀枪。要是让我阿爹知道他的亲孙女九岁了骑个驴子还会摔下来哭鼻子,肯定会气得活过来。”
孟兰氏听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那等去了洛阳,便让她跟着你大哥好好学一学骑射。”绿衣女子听后撇撇嘴,兴致缺缺地往车窗外望去。
她不是别人,正是比孟均小了整整十八岁、小名玉儿的亲妹妹孟幸。
孟小鱼看着自己的亲姑姑,想到未来的一系列事情,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孟小鱼这个姑姑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她早年曾许过人家,然而男家早逝,她二十出头便做了寡妇,后来回娘家投靠了哥哥。
这次她随行搬到洛阳后,因相貌出众,在机缘巧合之下,竟被当今元隆皇帝选入了后宫,短时间内就成了皇帝最宠爱的玉妃,次年便生下了一个皇子,正是后来在夺嫡之战中输给了静王安晃的煜王安辉。
若要选一个对孟家的繁荣起了至关重要作业的女人,孟小鱼与孟幸当真是不分伯仲,然而偏巧也是她两人,在后来将孟家撕裂成了两个阵营。
孟小鱼的这个姑姑不仅姿色傲人,而且心气更甚,自小便是心比天高、不甘安分的性子。偏巧男人们都很吃她这一套,就连阅人无数、佳丽三千的元隆皇帝也一度被她迷得七晕八素。
然而,她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准确来说她不是一位合格的皇储的母亲。在她的无条件无底线的溺爱下,那个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煜王安辉是一个性格暴虐却又无能的草包,连孟小鱼都不得不承认,她那个表弟绝对不是能担一国大任的人选。
在后来的宫乱中,孟幸来不及离开,被迫成了弃子。而安辉则跟着舅父孟均一起北逃高车,还在高车发动叛乱,妄图夺回皇位。然而结局孟小鱼现在已经知晓,高车军队遭到了大魏和柔然联军的前后夹击,只能丢盔弃甲、节节败退,高车部队在看到孟均战败被俘后,就知道胜负已分,于是为了向大魏求和,甚至主动捆了煜王安辉,交到了魏国主帅的手中。
安辉被押解回朝后,启正皇帝念他毕竟是先帝血脉,便褫夺了其封号,贬为庶人,将他与孟幸一起软禁于王府之中。然而二人却无法接受失败的结局,尤其是孟幸,在禁中日日歇斯底里地哭闹,上骂天家无情、下骂儿子无能。安辉在叛乱失败后本就积郁在胸,在受了多日母亲的责骂后,竟一气之下勒死了孟幸,随即自己也失心而疯。
总而言之,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