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工赖毛(2 / 2)

周开宝:“葛生长大了,就有劲干活了,”然后转向郑氏:“禄儿媳妇,你莫犯难,我家麦收了,我和你二哥来帮你家收。”

郑氏把葛生拉到脸前,隔了葛生和周开宝说话:“就怕过两天下雨,趁了这两天晴的好,能收了最好了。”

周开宝:“我家和老二家今年种的麦都多,三两天的也收不下来,收麦都是赶天,最怕打到雨地里。要不这样子,我给你觅个短工,来帮你收麦,你看可好?”

郑氏:“我又没有钱,雇短工给不上工钱,咋行呢?”

周开宝:“咱这片收麦,也有雇短工不给工钱的,直接拿粮食顶,收一百斤麦,短工拿十斤……”

没等周开宝说完,郑氏就接上话:“这个好,这个好,雇一个人来收,收一百斤给他十斤带走,不要工钱,这个好。”

周开宝:“你家地多,除了上人分的,小四刚来家盖房的时候,又买了三亩地,小四要是还不回来,你早晚的,也要雇个人干活,这麦收完了,还要犁地点豆子。”

第二天,干活的人就来到了,葛生听大家叫他“赖毛”,赖毛连家门都没进,就直接跟着郑氏到地里,收割起麦子来。赖毛是个五短身材,个头跟郑氏差不多高,脖子短短的,头和肩膀几乎挨到一起,腰粗肩厚,手指头也是短短粗的样子,和葛生的父亲葛开禄比起来,葛开禄手长腿长脖子长,这个赖毛长得真是不咋地。但赖毛干起活来不惜力,挥舞的镰刀,在日光里闪闪发亮,成片的小麦一点一点倒下,就算到了日中,他也不休息,吃过郑氏送来的午饭,脱掉身上的汗坎,戴着草帽,光着上身,继续干起活来。赖毛弯着腰,脊背对着太阳,汗水在阳光下晶莹闪亮,一滴一滴,从他晒得黢黑的皮肤上,慢慢滚过,滚落到地里……

葛生看着继母郑氏,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赖毛脊背的汗珠上,心里想:“割麦子的人要是我爹爹该多好啊!要是我爹爹淌这一身的汗,我早就拿汗巾子帮他擦掉了。妈母看他干什么呀,这人又不好看,我爹爹的脊背比这个人好看多了。”

天黑以后,赖毛就在葛生家山墙外头,铺一张草席露天睡觉,为了防止蚊子叮咬,他用一条被单蒙头盖脸。白天干了一天的体力活,晚上倒头就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麻刺亮,起来就下地干活,早饭和午饭都是郑氏送到地里吃。葛生有一次夜里醒了想解手,看到继母从屋子门外面进来,睡意朦胧地问:“妈母,我们家里不是有桶嘛,你咋出去解手呢?”

郑氏不耐烦地回他:“天热,屋里放个桶,有味,晚上要解手,出门外边去。”

葛生不敢反对,只好出门去解手,他看到赖毛在屋外面的地上,蒙着头,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回屋里看到郑氏从床上猛地翻了一下,侧着身子,背对着自己睡觉,葛生困意袭来,躺下就睡着了。

之后,一到有重活干的时候,赖毛就来了。到播种小麦的时候,周开禄离开家已经一年整,这一年里,音信全无,有人开始猜疑周开禄人或许没有了,郑氏的心里,也越来越绝望起来,她觉得周开禄再回到她身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翻土犁地种小麦,全靠赖毛来干活,种麦季节不像收麦,天气开始凉了,赖毛不能像夏天一样,在屋外露天睡觉,郑氏打开她家东头的屋子,那里面放着周开禄的衣裳和用品,郑氏把这些东西归拢好,让赖毛在这屋子里睡觉。起初,郑氏完全相不中赖毛,有周开禄这样的丈夫,凭样貌,凭才学,无论哪样,赖毛根本也入不了郑氏的眼,但赖毛来做过几次活之后,郑氏的想法慢慢转变了。周开禄是在他们新婚刚刚过了半个月的时候离开家的,郑氏只完整地做了十五天的女人,二十岁的她,正值青春妙龄,却守着活寡过了一年,她需要一个男人!而她的丈夫周开禄,极有可能像村子里有些人说的那样——人已经没有了!整个周庄,都是周姓同宗,郑氏不敢对任何周开禄本家的男丁露出不贞洁的念头,周庄的男人,谁也不会对郑氏有非分之想,只有那个来家里干活的短工赖毛,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对郑氏关心一下,这就如微风细雨,让处在感情沙漠里的郑氏,一点点感到了滋润。

赖毛出生在渔船上,他家的一条旧船,是他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全部的生活依靠,一家人常年漂泊在涡河之上,船首先是他们的住房,一大家人蜗居在船舱里,吃饭睡觉都在船上,然后,船还是他们的工作场所,生活来源全靠一家人齐心协力在涡河里打渔,然后船开到亳州城,把鱼卖到北关大街的干鱼市。随着他们兄弟姐妹们年龄不断增长,老大赖毛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家里没有房子,也置办不起一艘新的渔船,和父母弟妹们住在一个船舱里,越来越不方便,赖毛就选择上岸来给人家当短工。赖毛二十岁刚出头,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胳膊粗、腿粗,干活不惜力气,人又老实,不多说话,到哪家干活都颇受东家好评,只要有人给他介绍活,不管是到西寨外卸货,还是到东寨外装船,他都愿意干。农忙季节,到乡下帮活,季节性强,收入也多些,赖毛非常愿意做。

赖毛不声不响地出力气干活,只想快点攒些钱,买不起城里的房子,至少可以在乡下盖两间半截砖头的房子,再不济也要置一条小些的渔船,好让自己有个窝:男人没有个藏头住家的地方,哪个女人肯跟你啊!

赖毛第一次到葛生家干活,是一年中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午月里,一天的午时,熟透的小麦杆,金黄酥脆,镰刀一触碰上去,发出清脆的“刺啦”声,赖毛右手拿镰刀一带,一长溜的麦子就温顺地倒向他的左手。正午的阳光晒得赖毛皮肤黝黑,但赖毛知道:正午最毒的太阳底下,麦子最好割,也最好脱粒,多挣一斤小麦,到城里就能换五文大钱,每一个铜板,都是赖毛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希望。

葛生常听到继母郑氏对短工赖毛的夸赞,说他不言不语能干活,也看到郑氏一天几趟地给赖毛送绿豆茶。从架子上摘下的新鲜豆角胖乎乎的,在锅里炒一下,加点水,头一天刚刚收下的小麦,连夜磨成面,也不过罗筛,在黄盆里和了,用双手拍成饼子,贴在锅边上,葛生眼巴巴地馋了许多时,继母郑氏只给他留一块饼子,半碗菜,却给赖毛盛了一大碗豆角菜,上面放了三大块饼子。葛生从赖毛那里,只听见过一句话,赖毛跟继母郑氏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头低下来,弯着腰,眼看着地,声音又低又粗,只说那几个字:“谢谢东家”,干活临走时,带上他的报酬,一大袋子小麦扛在肩上,艰难地低一下头,还是那句:“谢谢东家”。

秋天犁地种小麦的时候,赖毛又来到葛生的家里干活,这次来干活,和午收的时候,有许多不一样了:夜里睡觉,赖毛不再像那时候,铺一张破席睡到屋子外面的墙根底下了,而是睡到了自己家里的东头屋。东头屋的那张床,在葛生的记忆里,是奶奶曾经睡在那里的,床头放了一个矮柜,柜子上有一个箱子,箱子外面画的有好看的花,葛生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字,只是对那个箱子十分的渴望,只要奶奶在葛生面前打开箱子,一定会拿出好吃的东西给葛生,或者是一把杏干,或者是一块糖瓜,甚至还有老字号德胜隆的果子等,现在,奶奶早已不在,奶奶的床上,睡了干活的短工,箱子里面也没有了好吃的东西。其实,葛生只是听说赖毛睡在那张床上,他也没看到过,晚上葛生睡觉的时候,赖毛干活才刚回来,早上葛生一睁眼醒来,赖毛已经去了地里干活,葛生在西头屋,在继母郑氏的床对面的墙角,睡在一张小凉床上,他关心的主要的事情,是自己每天的两顿饭,和喂饱的五只母鸡每天能收几个鸡蛋。

麦子种上以后,过了许多天,赖毛又来了。葛生这次听到他和继母郑氏说了许多话,意思大体是:天干不下雨,小麦要是不浇水,就出不了苗,这次来帮活,浇水两天,不收钱,自己种的麦,要是长不好,人就算没信誉了,只要管吃、管住,这次干活不要钱,明年收小麦,还要用他来干之类。葛生也见到大伯周开宝、二伯周开贵都到地里和赖毛说过话,但后来都互相点头致意,然后,谁也不到离开村庄二十丈开外的葛生家,只有葛生跟着赖毛提手垫脚,递个东西什么的,葛生的继母郑氏殷勤地送水送饭,铺床叠被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