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楼弋在丰吉村的第一个早晨。
早上六点四十,她在生物钟下准时起床。
昨晚过后,这里不再陌生。
拉开窗帘。
打开窗户。
不早了。
外头朝日已经没出远处石绿色的山峦了。
朝晖如金,是照亮一整片墨绿色的杉树林,还有松树林。
仰头看,远远的,天空正中心里,一片儿的蓝。
清晨的蓝可比中午的蓝,亮上好几度。偏些冰蓝色那种。清清爽爽。
视线往右挪一些,再一些,嗯,果然还是天边的高度亲近可人点,也不是空无一物,是铺上像极了毛绒绒地毯的朵朵白云。
也不用数,云不多,一眼望去,有个四五朵。
还有啊,时不时从松树林及杉树林里穿过而来的风,味道很清香,轻撩撩楼弋亮黑色的长发丝,再撩撩粉蓝色棉布窗帘……总之天气格外好。
一切都好。
楼弋在房间收拾妥帖,拿上装洗漱用品的小皮包跟昨天新买的塑料脸盆,对着穿过二楼的大会议室,下楼去厕所间洗漱。
用几分钟洗漱好。来到厨房。
不想,厨房里面早有人了。
不是意料之外,是驻村第一书记张长军。他戴着围裙正站在电磁炉旁专心煎荷包蛋。刚煎好一个,起锅装盘,顺手又打一个在锅里,手上动作娴熟连贯。
昨晚还有一丝丝怀疑的楼弋,今早是全信了。
“军…哥。”楼弋开口叫人,轻轻咽了咽口水。
她还不习惯。但想着叫“张书记”,又怕人嫌她见外。
锅里的滋滋声中,张长军端着锅是回头看一眼,是笑,和楼弋打招呼,“小楼醒了啊。”
“荷包蛋要吃糖心的还是不要糖心?”转回继续手上的动作,张长军边用锅铲轻轻铲着锅里的荷包蛋怕粘锅底糊了,嘴里边问杵在门口的楼弋。
话是问得要有多轻松就有多轻松,要有多自然就有多自然。
总之是一点领导架子都见不到的那种……诡异。
用“诡异”这词形容应该是错不了哪儿去吧?虽然楼弋是学美术的。
刚才到现在,楼弋是一直杵着没挪动半步。
面对比自己起的还早的领导,再是让领导亲自下厨做早饭,还有自己的份……她哪敢,也怎么好意思能张口就说。
楼弋是迟迟没有回复。
可是……不回复,那也是不对的呀。
“张书记,请问我要做什么?”楼弋一急,“军哥”改口“张书记”了。她是想着能多少打点下手那也是好,干干站着总不对。
“啊,不用做什么了。”张从军将煎好的荷包蛋装在刚才的盘子里,放下锅跟铲子,笑笑的,才提醒楼弋,“小楼啊,叫我军哥就好了。我也才来这里半年,说实话书记这个称呼啊,我到现在都没适应过来。所以叫我一声军哥就行了。我也比较喜欢这个称呼,听着年轻,心里踏实。”
“哦,好。”楼弋保证自己一定记住了。
今早的早餐:白米粥,荷包蛋,腌黄瓜。
很标准的普通早餐。
“小楼会做饭么?”张长军是随口问的楼弋。摘了身上的围裙挂在厨房后门的门把手上。
“会。”楼弋拿碗舀粥,舀了第二碗,还再舀一碗。想到昨晚吃过张长军煮的东西,不像才是几年的手艺,马上微红着脸是改正,“会一点。”
“这年头会做饭的女孩子不多了,男孩子更少,尤其是你们这代人,在家里全是爸妈的心头宝。”张长军同楼弋说着,走到门口朝楼上大喊了赵乾两声让人下来吃早餐,然后把黄瓜跟荷包蛋摆到窗边的餐桌上,继续是同楼弋讲,“我老婆就不会做饭,在家都是我在做。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我是家里的老幺,不用像哥哥姐姐们要去田间干农活,打小都是做饭。”
“小楼,你们家有几个孩子呀?”张长军完全用同辈人聊天的口气在和楼弋扯闲。
“两个,我也是老幺,我和我哥。”扯闲中,楼弋的拘束跟紧张消了一半,“做饭的经历,也和军哥一样。”
同是家中老幺,其中滋味是深有体会——是很遭头上的兄姐们个个嫉妒的。
赵乾下来进到厨房,听楼弋和张长军聊着共同的话题,听清了,嘿嘿一笑,是插上一句,“我也是家里的老幺。我不会做饭,我是洗碗的。”
******
早上办公的电脑不知道是出什么故障了。
用着用着,突然熄屏打不开。楼弋只做到一半的台账表是保不住全没了。
梁从山看了眼时间,告诉楼弋他待会儿就叫人来修理,那些表是只能等电脑修好重新做了。
见全村公所上下只有这么一台办公电脑,楼弋多问了句。
梁从山一个大老爷们,当楼弋一小姑娘的面,是不好意思抓耳挠腮先笑笑,再解释说:“以前村里没有下派支书,没有第一书记,没有你的时候,我们这些土老冒全不懂电脑这玩意儿,那些年头所有的表都是先做好一份纸质档,之后让于德友拿去政府专门请人帮忙输成电子档存档。”
梁从山说,这台电脑还是政府必须要求每个村至少是要配置一台,他们才不情愿接受的。以前在老村公所那边,门窗都不牢靠,这电脑在里头,像个宝,每日每夜是担心它遭偷。每到年末,村里是要做个财产清算,这值些钱的玩意儿要是不翼而飞了,倒霉的可是他们。要被扣工资的。
那些年头,电脑于村里而言,是个大大的隐患。谁会想多要?
说了一堆,梁从山满肚子辛酸的不忘来了句总结,以作收尾。
“以前那工作啊,心酸勒。”
快到中午的时候,梁从山叫来修电脑的人总算是来了。
楼弋果然没有猜错。
李随风开了个黑色越野停在村公所外面的广场上,下了车径直往里面走。
楼弋站在玻璃门外,他像没看见,直接走过。
他走路快,带有风,清爽的扑在楼弋脸上。手里拿着的一串钥匙,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可清爽的风里头,楼弋总嗅出来是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点什么呢?
绞着自己手指头,十指绕着、分开,一遍遍如此循环,楼弋努力的想啊想,再挠挠头……可惜啊,还是想不起来了。
中午十二点。
下班时间到了,楼弋钻进厨房里给张长军打下手帮忙一起做饭。
那天,电脑在李随风手里,捣鼓不到十分钟就恢复正常。
听隔壁梁从山感激的话是一箩筐添一箩筐,楼弋深有体会,这叫术业有专攻。她晓得李随风是学计算机的,学的多,连带能修理电脑的小毛病也不奇怪。
不像她,学的是美术。电脑这东西,好的时候她是会用,坏了,她就外行了。
中午,李随风留下来吃饭。
饭桌上,人不多,一共六个人。
支书胡元东这久都在政府忙,没怎么来村里,秦兰每天中午都要去接上小学的孩子,是不留在村里吃饭的。
同样大伙儿都是以茶代酒,尽兴地先饮上好几杯。
昨天见面太过匆忙,梁从山现在是重新好好给楼弋介绍一遍李随风。
楼弋听完,才晓得原来这些年她的老师都在这里支教。
听完,楼弋起身双手端起茶,恭恭敬敬地朝对面的人介绍自己,“李老师,你好,我叫楼弋,是丰吉村的扶贫志愿者。”楼弋的口吻像两人第一天才认识。
李随风也起身,一手插腰,一手端起茶,一双眼看向人,眼里有隐隐的笑。端茶的手往对面递,“你好,我是李随风。”
他的话很短,不多。
楼弋与李随风两人以茶代酒,于七年后,真奇妙呀,是相聚在丰吉村的餐桌上,客气礼貌地敬对方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