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公子离开那日,千扇破天荒松了口气,她依旧带着两名书仆,恭恭敬敬将墨公子引至山脚。
马车如来时的那般,垂了墨蓝色的车帘,四角青铜铃铛低沉悦耳地敲响着,宛如在奏一曲古乐。
离别时,墨公子清淡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日后你要做何事,皆无须顾忌,官蠡在,师父亦在。”
千扇不知师父这话所谓何意,但他这般说总非无缘无故,故千扇也懵头懵脑地受教。
执缰绳的少年扬起长鞭,回头对千扇龇牙咧嘴一笑:“老千,我们走咯,若你得了闲,记得回沉樱谷寻我和师父!你走后两年我们都很想念你~”
难得阿赖也有这般煽情的时候,千扇眼里雾蒙蒙,一时有些感动。下一刻又听得阿赖叹气:“现在菜园子都没人打理,水也没人挑,日子可不好过了。”
千扇:“……”她就知道!!!
“哈哈,驾!”见千扇吃瘪难言的模样,少年开怀大笑。马儿受了一鞭,扬着马蹄急速往前冲,车轮颠簸在山路上,晃得车身东倒西歪,千扇看得眼皮直跳,真担心车内的师父一个受不住直接从座上摔下来。
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阿赖的狂笑亦渐渐没了声息,只余黄沙古道,斜阳残晖,脉脉照孤亭。
千扇遣回了两个书仆,独自在山脚下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打道回书院。
此日正值休沐,千扇回了书院也是没事,途中经过连先生的演武场,阒无一人,木桩子错落地排了几排,像是日晒雨淋了许久都不曾派上过用场。千扇盯着木桩子一会儿,随后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走进了演武场。
自她开春重修以来,她把去连先生那练功夫的时间都推了。确切来讲,是她分到纳辞堂后就很少再去连先生那儿,去年是因为她偷懒,晨练的时间都用于困觉,今年又因着时间不够的缘故,这才不得已推了连先生的训练。
这会儿颇不容易得了闲,千扇竟也觉得前些日子看久了书,颈椎有些酸疼。她想,趁此机会练个桩打个拳活络活络筋骨也是好的。
山风袭来阵阵凉,入目之景皆有几分萧索,包括连先生院子前那几根树枝编织而成的小门。
连先生这会儿不知人去哪里,千扇也没去敲门叨扰连先生,仅自个轻松跃上木桩,平横着身子在各个木桩之间来回穿梭。
木桩子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排列得似是和以往有所不同。千扇明显觉得自己走得比以前吃力些许。
几缕黄灿灿的夕阳照在她脸上,光线在她发间跳跃,她在桩子间跳跃。千扇屏气凝神,花了大半炷香的时候才约莫将桩子走完。
“啧,你这是疏于练习啊!”连先生不知何时回来,翘腿懒散坐在俯卧的树干上,见千扇动作间没以前灵活,咂了咂嘴有些惋惜道。
千扇顿时有几分羞愧,忙分出心反省己过:“学生近日繁忙,确然荒废了功夫。”不然,阿赖何至于笑话她。
“非也,非也。”连先生晃着脑袋纠正千扇的观点,并拿眼斜斜觑着她:“练个功夫怎会没时间?我看你八成是不想来!”
千扇这下就被误解了,她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桩子,抿了抿唇,决定还是先把话搁在肚子里,不要和连先生相撞才好,不然,连先生只怕会数落她个没完。
没人接话,连先生果然又将心思放到了别处,且还放得风马牛不相及:“用膳斋午膳的葱油烧鸡做得不错啊。”说完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千扇与连先生也算一脉相承,闻言她微微愣了愣,连脚法都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用膳斋还有烧鸡?
“配上小玉从北辰带回的小酒,美哉,美哉。”
“什么小酒?”千扇俨然忘了自己来演武场的初衷。
“司徒家地窖里藏了数十年的青稞酒,酒里还加了几枚青果子。”连先生发现千扇在同他说话,眉头轻微一敛,神色不悦道:“专心练你的桩子,别一天到晚尽想着这些。前些时日你贪食差点把藏经阁给烧了,后面又怎的了,你忘了?”
这事千扇可不敢忘,差点烧到藏经阁是意外,贪食也只是她慌乱之中找的借口。那段时间她身边蛰伏了许多北辰暗卫,那些人随时监控着她的一举一动,连和官蠡通个信都异常艰难。她好不容易找了几只信鸽,躲开那些人跑到藏经阁后的林子里,准备传信回官蠡。才刚放飞出去一只信鸽,千扇便察觉到一些风吹草动,她怕手中余下的几只信鸽引人怀疑,急中生智,干脆装作自己在烧烤,谁想,火堆点起来没多久,一点沾了火星子的枯草被风一吹,直接吹往藏经阁那个方向……
实话千扇不敢同连先生说,连先生在东越教习多年,但毕竟也是北辰人,千扇总要有三分顾忌。
当下,她不得不将心思全部放在木桩上,生怕脚下一个踏空直接摔下去。
又是一个来回。连先生闲得无聊,扭头远远瞅了千扇一眼,尔后随手指了另一片木桩:“老夫看差不多了,你去那边试试。”
那片区域的木桩高矮更为参差,高的可比肩屋檐,矮的却不及半人,若是在往日,千扇绝不会涉足。
但今日她偏偏生了尝试的心思。千扇顿了顿,直接运气往最高的木桩跃去。足下刚刚落稳,千扇便面色一喜。可这喜色维持不过须臾就立马换成了惊吓,千扇右半个身子不稳,整个人直往下跌。
耳旁是连先生絮絮叨叨的提醒:“稳住啊稳住,哎,脚法全乱了!怎么又同手同脚了?”
千扇手忙脚乱地飞身往附近的矮桩子跃去,想停也停不下来,简直是欲哭无泪。这处的木桩排列得可谓奸诈,即一旦踏错,便完全不给人回旋的余地。千扇在连先生的念叨中,几乎是睁眼瞎地避着障碍,即便偶尔同手同脚,竟也让她穿过了大半个木桩区。
她暗道,总算有惊无险。
远处,连先生沉声提醒:“注意前头!”
千扇忙抬头看,只见眼前一个大木桩子杵着那里,竟有两层阁楼之高,千扇刚从一人高的桩子上跃下,不可能再重新跃得那般高,可两个桩子间隔得极近,眼见千扇睁大了眼往大木桩子上撞去。
连先生用手盖住眼,不忍直视。
千扇也忙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
然而身子蓦然一紧,千扇险险与木桩子擦过,随后还不待她看清,她又被带着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好几个木桩,论身形,论脚法,远远在她之上。
千扇暗想,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她回头感恩戴德道:“谢连先……”
之后的话忽然尽数卡在喉咙里,千扇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帮她的人根本不是连先生!
那人单手便能圈住她的腰,带着她穿行毫不费力,而以往见到他时那副满满的书卷文雅气,令千扇误以为他真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年,而非年纪轻轻的暗军幕后统领。
她身量虽只到对方肩膀处,但仿似只要她稍一抬头,便能亲到对方的下颌。一时,千扇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僵硬着,哪儿都不敢乱动。
连先生过来,拍掌叫好:“小玉,你的轻功大有长进啊!”
千扇垂眸默默想,可不是么,明明武功极高,却偏偏瞒过所有人,甚至以前在武学课上还特意输给她……
注意到自个还在司徒怀里,连先生尚疑惑地盯着他俩打量,千扇一惊,脸上气血上涌,忙从对方怀里挣脱开来。
司徒很快便将千扇放开,举止谦谦斯文,生怕唐突了她似的。公子声音清浅,对连先生道:“先生谬赞。”
连先生似乎心情大好,眯着眼乐道:“你说你们俩,一个两个说不来便不来,老夫我闲了太久,今日竟能见到你俩成双,也是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