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和姜桓的亲事是结不成了,千扇不由得弯了眉眼,从背囊中取出笔墨,打算给老头子修书一封,看要如何委婉地取消她同北辰二皇子的姻亲。正巧北辰那边不是也有人阻挠她嫁过去么?那官蠡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好了。
烛台上的火苗在室间晕出昏黄温暖的光,千扇研着墨,脸上的红晕又不自觉地泛起来。她在铜镜中看到风情婉转,满脸柔情蜜意的自己,稍稍一愣,便暗自啐道:“出息!”
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这才镇定地展开宣纸,用镇尺压好。笔刚落下,一颗深棕色的小蜡丸哧溜哧溜地从门缝里滚了进来,正好滚到了千扇的脚边。
千扇额头抵着毫笔,正苦苦思索该如何起这个头,视线不经意落在那颗小蜡丸上,脸色顿时一僵,方才的旖旎心思顷刻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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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临港小城黎郡已是两日后的事了。
春日的海风微熏,远处天青水碧,雪白的浪从水天交接处缓缓涌来,一波接连一波伏卧在柔软的细沙上,留下了浅浅的水迹。
天衡堂和经博堂的学生在沙滩上布置帐篷,一群渔民从旁经过,好奇地驻足瞅着,得了趣时,亦会开口指点一二。众人忙得不亦乐乎。
纳辞堂的学生则面朝大海端坐,五溪先生兴致大发,迎着海风扬袖而立,摇头晃脑惬然道:“此等佳景,此等意境,吾等岂能辜负?”
是以,承五溪先生一人之愿,纳辞堂的一众学生开始对着大海写生作画。
千扇素来不擅此道,此番已极致发挥了她仅有的创作才华,宣纸上一道海天交接线和几笔翻腾的水花,那便是她的“大作”了。
五溪先生见千扇停笔,欣然颔首,蔼声问道:“颜同窗可是画完了?唔,容吾来品阅一番。”他缓缓踱至千扇那处,但看到宣纸上过于留白的画面时,半灰的眉毛竟不自觉颤了两下,继而狠狠蹙起。
五溪先生在原地默然了半晌。
养不教,师之过,到底是他没授习到位,五溪先生渐生惭愧,遂给千扇指了条明路:“吾看姜同窗所作丹青甚好,颜同窗,尔可坐于一旁观之。”
千扇顿了顿,无言地回头,心绪略微复杂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桓。
对方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手中羊毫顿住,望向千扇的眼里带了几分哀怨和憋屈。
千扇的心绪越发复杂了,她回过头来短暂纠结了一番,抬眼嗫喏道:“学生觉得自己所作亦甚好,无需再观摩他人。”
这话说得可就没脸没皮了。五溪先生心中愈发惭愧,更是下定决心要将千扇的态度端正过来。他晓得这两人有一纸婚约,所以她这是在欲盖弥彰地推拒呢,还是小两口先前闹了矛盾呢?
想到此处,五溪先生不禁冷哼一声,挥了挥衣袖,干脆把姜桓召了过来,语气不善道:“姜同窗,颜同窗所作丹青尚有诸多不足之处,麻烦你从旁指点她一二。”
姜桓垂着眸,温顺应了。
千扇却颇难为情,目光躲闪,身子下意识往旁挪了些,与姜桓拉开了不少距离。
这一动作落在姜桓眼底,使他大为受伤。但碍于五溪先生的视线总若有似无落在他们这处,纵使他有再多话想问千扇,此刻也只能憋着。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千扇的“大作”上,仅一眼,也忍不住皱了眉:“就这么敷衍的几笔,也当是作画?”
“不然?”见姜桓转眼间换上一副公私分明的态度,千扇不由斜眼乜他。
“作画的确有种意境,余意不尽在画中,即少胜于繁,无妙于有,但却不是你这般的。”姜桓品评得头头是道。
千扇默然想,行吧,既然姜桓的确在一本正经地教她作画,那她也不该过分扭捏推拒,否则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当下,亦作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恭谨模样:“请姜兄指正。”
姜桓回去拿了自己的画笔,沾了些清水,寥寥几笔添在千扇的画作上,不出片刻,画面瞬间不一样了。
千扇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后,竟也不住瞠目咂起舌来:“当真有蛟龙出海的气势!”
旁边的人听见了,亦伸长脖子凑过来,看完后同样赞叹道:“姜兄画笔竟可化腐朽为神奇!”
这话可就听得千扇不乐意了,说谁腐朽呢?
五溪先生过来,看了一眼姜桓润色后的画,亦欣慰颔首赞道:“妙。”
纳辞堂的学生都好奇聚过来,争先恐后,只为一观姜桓的画笔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千扇被一群人挤到了边缘,到了最后,她直接立于人群之外了。
人群中,还有一些人在笑话她之前的画作。
千扇面无表情地转身,一个人去海边洗笔。
浅水滩底是流光溢彩的细碎沙石,深绿的海草成簇在水中柔软招展,数只躯壳近乎透明的小蟹在其中穿梭横行,千扇的画笔才入了水,墨色渐渐晕染开,那些小蟹便纷纷四散逃离。
一道阴影渐渐靠近,似是有些迟疑,在千扇背后顿了半天,略微踌躇开口问道:“小扇子,我能同你说两句话么……。
姜桓便知她这是默许了,斟酌开口道:“先前柳柯眉的事,我确实不知情,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过,我向你赔罪。”
说到此处,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千扇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似乎不像生气的模样,姜桓才放了些心,继续斟酌道:“前几日赵兄去找你的事,我后来听说了,我知你故意拿司徒兄来气我,赵兄的话自然当不得真,我已经臭骂了他一顿,所以,小扇子,你……能否不要介怀?”
千扇将画笔收起,这才转身看向姜桓,她微歪着头,心中五味陈杂,动了动唇,刚想开口,便有另一人插进来,笑道:“原来你俩在这,可叫我好找!”
姜桓不理会李君染,目光直直地落在千扇脸上,显然在等着她开口。
李君染却似没发觉这两人有异似的,自顾自地催促道:“你们别自己乐自己的了,方才天衡堂来了学生,邀咱们一同过去烧烤,现在还缺些人手,正好你俩补上?”
他又乐呵瞧着千扇:“小扇子,你前几日不是还念着吃小鱼干么?现下巧了,正备着呢!”
千扇闻言望了一眼李君染,轻轻点了点头。
见小扇子似乎要跟着李君染走,姜桓担心等会到了人多处,怕是更没机会同她说话,当下心急了,亦步亦趋跟在千扇后头,勾着指节试图拉住她的衣袖,委屈唤道:“小扇子,你还没回答我……”
千扇不动声色收回自己的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袖,想了想,回身问姜桓:“姜兄,你纳了几位侧妃?”
姜桓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千扇问这个是作甚,他讷讷:“也不多,就两三个……”似是想到什么,他望着千扇迟疑:“你该不是在介意这个?”
“对,我介意。”千扇毫不犹豫地承认。
姜桓的脸色微赧,那些侧妃,都是他认识千扇前纳的,那时候他哪能料到后来之事呢?可嘴上却道:“我是皇子,纳几位侧妃再正常不过。”若千扇因此介意,大不了他将她们遣散便是。
千扇却颇为遗憾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望得姜桓心底十分发虚,他下意识地还想解释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似乎一切都撇不清,只能神色纠结地目送千扇便跟着李君染走远。
两人奔着沙滩行去,那处烟火袅袅,同窗们在烧烤架子前来来往往地忙活,你追我赶,似乎很是热闹。
身后的人似乎心不在焉,李君染回头看了千扇一眼,心中觉得不太平,忍不住小声嘀咕着:“你俩在那说些悄悄话,就不怕有人吃味?”
千扇无甚情绪地掀起眼皮,并不搭理李君染的话,只是自个往人群走去。待走得近了,她才发觉司徒亦安静坐在人群中,抿着唇,视线无波无澜与她对上,也不知道方才看了她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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