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中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赵之晋四处打量,又在竹篾旁挑挑拣拣,将药草好生挑剔了一番,正巧被刚回来的柳大夫听到了,之后两个人便闹得不可开交。
千扇被吵得脑仁疼,偏偏她腿脚无法避开,只得央请李君染帮忙把那两人“请出”内室。
赵之晋出去后,千扇总算清静了些。
宋白栎抱怀靠着窗棂,想起一事,忽然道:“对了,千扇,院长方才公布,说两日后书院将举行分堂小考,此事你可知晓?”
前几日找东方院长要求换座一事不宜公之于众,千扇便含糊应道:“先前有所耳闻,所以鞠赛后你们留下来就为此事?”
“是啊。”宋白栎神色疑虑:“这可奇了怪了,以往这个时候只有小月考,分堂小考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也不知先生们是怎么想的。”
慕情兮接道:“书院每年都在革旧图新,只是到了今年,刚好轮到分堂小考罢了。”
千扇和姜桓两人可不管革不革,图不图的。千扇只盼着分堂小考后,能和司徒彻底分开。今日蹴鞠赛他俩又起了龃龉,虽然方才司徒所为有点让她摸不着头脑,姑且认为司徒被球砸坏了脑袋,但心思难测如他,千扇觉得,为了保太平,还是学习宋白栎,能避则避吧。
姜桓感兴趣的却是:“小扇子,经博堂、纳辞堂、天衡堂三堂,你想好要选择哪个了?”
宋白栎不以为意笑了笑:“这还用想?自然是天衡堂,何姑姑第一回授习理算学时便说了,天衡堂算浑天、测水纹,修习丹药之法、推演商政之道,可有不少用武之地。况且,天衡堂也不是想进便能进的。千扇算学好,不要浪费了天资。”
姜桓听完后,面露颓丧之色。
依他的算学成绩,恐怕入不得天衡堂。
此时,静听他们谈话许久的李君染撩开门帘露出个脑袋,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嘿嘿笑道:“依我看,进天衡堂不如进经博堂,以后入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的。”
慕情兮觉得李君染说的好笑:“千扇是女子,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什么?”
李君染不赞同了:“女子又怎么了?北辰也有不少女官呢!”
姜桓语气忧伤地问千扇:“你真想去天衡堂啊?”
千扇想了想,天衡堂主修天文地理算学,的确如宋白栎说的那样,有诸多用武之地,且还挺有趣。
纳辞堂主修书画乐,虽然千扇平日喜欢听词品曲,但让她像个学究一样来鼓捣这些,那可就成了磨灭兴致之事。
经博堂主修政史礼,挺枯燥的,不知道李君染为何对经博堂情有独钟,大概,他真想入仕为官吧。
提到入仕,千扇便想起了司徒,估计他也会选择经博堂吧。
思量完后,千扇慢吞吞道:“反正不会选经博堂,大概是天衡堂。”
宋白栎宛如见到可教孺子,含笑道:“善。”
姜桓和李君染一同愁苦了脸。
慕情兮莞尔,未置一词。
***
晚些时候,雪沫将千扇要求的物什都搬来了药庐,声势之浩大,如举家迁徙一般。
柳大夫斜斜看了一眼,已不想多置喙,只是伸长脖子对着夕阳方向念叨:“那个要看脑门的小公子怎么还没回来?”
千扇这才想起,司徒先前说了会回药庐,可现在他离开已有两个时辰,还不见人影。
她垂了眼,小声回柳大夫:“他应该不会过来了。”
柳大夫摇摇头,道了声可惜。
药庐有几间空屋子,雪沫帮千扇整理好床褥后,便被遣离了书院。遣离前,雪沫一把鼻涕一把泪,攥着监事的裤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她家主子脚受伤了无人照顾,她身为侍女理应留下来帮忙照看至痊愈再离开云云。
可想而知,被监事不留情面地拒了,书院不会轻易开特例。
千扇想,雪沫走了便走了罢,留在书院反倒令她不太习惯。
结果到了夜间沐浴时,千扇又想雪沫的好来。
其实,柳大夫不大赞同千扇脚伤期间沐浴,一来,千扇行动不便,二来,伤口抹了药膏需避免沾水。
但千扇白日里刚参加完一场蹴鞠赛,身上出了不少汗,若再不沐浴,怕是连觉都睡不舒服。
因此千扇一意孤行,让小厮帮忙烧热水,直至热水烧好后倒进木桶,连水温都调好了,千扇这才深刻意识到,柳大夫言之成理,她确实是行动不便,且还没个人搭把手来着。
千扇拄着拐杖,对着大木桶狠狠皱了皱鼻子,认命般,动作迟缓艰难地爬到了里面。
周围水雾缭绕,热气腾腾,千扇头枕着木桶边缘,受伤的那只脚搁在外头,眯着眼,本欲养养神,可不知怎的,就变了小寐。
千扇刚开始还睡得挺舒服,到了后头,越睡越凉,越睡越冷,千扇感觉自己冻得快要窒息,一下子从昏睡中惊醒。
她差点沉到了水底。
千扇打了个哆嗦,扑腾着爬起来。可因为伤脚搁得太久而麻了,加上身子淌了水,一只脚刚踏出木桶,整个人重心不稳,直接往下一栽——
便悲剧了。
倒地那一刹那,千扇听到自己膝盖关节“蹦噶”一声,瞬间疼得她嗷嗷痛呼。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这是命犯了太岁?
都怪她今天非得沐浴,这下好了,她摔着了,连个帮她的人都没有。
整个药庐,除了柳大夫,就剩下一个晒药烧火的小厮,真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千扇四肢大敞,冰冷的身子趴在地上怎么爬都爬不起来,心灰意冷之下,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门外传来响动,似是有人在敲门。
千扇想,应该是柳大夫或者小厮被她的响动惊扰了,便好奇过来瞧瞧。她抬起下巴,急急朝门外喊道:“是柳大夫吗?你先不要进来!”
门外那人似乎顿了顿:“……是我。”
声音清泠若流水,润泽如良玉。
千扇:“……”
“你可有事?方才的响动是怎么回事?”语调平缓温和,微含疑惑。
脑子空了好半天,千扇才闷声道:“我摔了一跤。”
门栓响了两下,吓得千扇赶紧道:“你别进来啊!我还没穿衣裳!”
门栓立即停止响动,良久,才传来极低的一声:“嗯。”
千扇抽了抽鼻子,觉得此番情景有些尴尬。
她伸手去够衣架上的衣裳,连带着说话声音都有些吃力:“司徒兄,你叫个姑娘家过来帮忙可好?”
司徒低声应道:“好,你稍等一会。”
脚步声渐渐远去。
千扇打了个喷嚏,继续去够衣裳,好不容易碰到一角,千扇大喜,赶紧一拉,但由于力气过大,导致衣架……倒了,砸在她另一条未受伤的腿上。
千扇又痛得嗷了一声,眼里直接蹦出泪珠子。
得了,自己作死,现在连拄拐杖都无法走了。
已经远去的脚步声又飞快折回来,甚至来不及阻止,门便猛然被推开。
司徒扶着门框微喘了口气,抬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屋内的雾气已然散去,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趴在一堆凌乱的衣物中,披散的乌发如丝绸般盖住了一部分.身子,暴露在外的皮肤白嫩细腻,还沾了些许水珠。
司徒立马移开视线,定了定心神,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千扇恼羞成怒,全身气血上涌,连忙抓起地上的衣裳遮住自己身躯,羞愤斥道:“你出去!”
“嗯。”司徒未加辩驳,沉默地转身出去,准备关门。
“等等!”门即将关上的一刻,千扇又连忙制止。
司徒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干干杵在门口,垂眸敛目,脸上神情未明。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响起,又很快停下,千扇飞快裹好了里衣和外裳,仅对着裤子发愁。
她吸了吸鼻子,闷闷道:“既然你看都看到了……”
司徒抬起幽深的眸子望向她。
“就好心帮我一把,扶我去找柳大夫吧。我的另一条腿,它好像断了……”她这话说得十分大胆,搁以往,她是绝不敢开口劳烦司徒做这类事的。
但今晚,也许是伤得过于严重,此情此景又太令人难堪,导致千扇情绪一下子失了控,颇有自暴自弃的意思在里面。
司徒脸色变得难看,却是因为千扇的后一句话。一时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大步走到千扇面前,俯身欲抱起她。
手指刚触到温热细腻的肌肤便迅速收回,司徒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你衣裳还没穿好。”他故作镇定地提醒。
千扇红着脖子瞪他:“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腿断了!”言下之意,就是她没法穿裤子。
司徒无话可说,他方才脑子里也是一片浆糊,哪懂她的弦外之音?当下取过一根腰带,将千扇两条腿连带着外衫裹紧,避免走光。
重新抱她起来,他望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低声感慨:“你真不让人省心。”
千扇虚虚搂住司徒的脖子,垂着头小声诡辩:“我哪想到衣架的摩擦系数那么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