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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玖陆(1 / 2)

却说曹凝君自从落英榭请晨省之礼出来后,蔡莲寅掐着时辰差人前去流韵轩请人,曹凝君往塌上一歪,推说抱病不出,御前侍奉笔墨的差使也只好作罢。

这一日未时徐杳才见到燕怀瑾,彼时她正在千鲫池,时不时捻着食饵朝里撒,披着丝罗帛布顺着肩滑下来,月白云纹儿趁着,更衬出皓腕上翡翠镯的好水色,倒影里瞧见脚步声愈发近了,泛着涟漪站在她身后,她将盛着食饵的木匣往一旁的石案上一置:“瞧着那尾红锦鲤,虽然游得格外欢畅,却次次抢不到吃食。”从始至终背对着人,辨不清神色,“该不是本宫舍得少了罢?”

燕怀瑾这时候才上前一步,在她身侧站定:“那便多舍一些。”

徐杳眉眼淡然,依旧垂着眼睫,漫不经心开口:“这怎么成?”挪着步子在石墩上落座,“倘若只顺着那尾红锦鲤的心意,旁得岂不过分充饱了?”

袖间动作一派行云流水,替他斟一杯茶,往前一推。

眼睁睁瞧着燕怀瑾挨着自己落座,迎上他的眸光,目不转睛地:“听人说,陛下要将廷尉大人发配到襄州做地方官?”

“朕以为,身为中宫,心思应当放在内廷,”半边臂枕在石案上,低了低下颔,凑近了瞧她,“杳杳觉得呢?”

徐杳一时啼笑皆非,有几分促狭道:“该不是臣妾搅了您红袖添香的美事,您成心也同臣妾过不去是不是?”

“杳杳,”燕怀瑾笑意融融望着她,“你委实多虑。”

徐杳兀自起身,一抻裙摆,忽地朝他一拜,眸光所及处正好看到他的玄纹履,面上尽是低眉乖觉的模样,鬓边也顺势滑下两绺碎发,从燕怀瑾居高临下的视线依稀只瞧见她的蛾眉琼鼻,竟是从未有过的娟好静秀,言辞却不甚动听。

“依着旧制,大燕历朝皇后,凡是册封头一年,都须得前往国寺祈福,臣妾请旨,于下月初一出行龙山寺礼佛吃斋,以祈国运昌顺,百姓安居乐业。”

燕怀瑾广袖微拂,正欲扶她起身,直到她话音方落才动作一滞收回势,摩挲着指腹,半晌不曾应她这话,面上也瞧不出丝毫波澜来,良久才嗟吁道:“既如此,只当你出宫散散心也好,安危为重,朕明日会命礼部尚书,拟出行龙山寺的名册。”

这一日过后,徐杳闲暇之余便常来千鲫池,偶尔她更宁愿倚在美人榻上捧一本奇闻异志的书册读得津津有味,也不会再同往日一般揽着食盒去御书房走一遭,至于燕怀瑾的日常起居,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了也蹊跷,经曹凝君那日抱病过后,燕怀瑾便也不再传唤人前去侍奉笔墨,连进后宫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刚开始还隔着日子来落英榭同她一道用膳,有一回教政务绊住了脚,渐渐地从隔一日改成三五日来一回。

徐杳想,照这样的情势下去,约莫再用不了多久,燕怀瑾便成了初一十五来一回了。

幸而不知不觉已到了四月初一,春光烂漫海棠红,气候也暖和许多,辰时未至徐杳被人唤起身来,捡了一身婉约素雅的装束,鬓边只簪一柄玉簪,既不失皇家风范又应了龙山寺的景致,一段臂倚在鸢尾掌心,踩着矮凳上了轿舆,随着浩浩汤汤的仪仗,从崇文门径直出宫,哒哒的马蹄声里,徐杳蓦然百般滋味饶心头,挑起轿帘眺望了一眼,远远地,依稀辨得城楼上有一道身影。

其实这些时日来,燕怀瑾同她待在一处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纵然常常眉眼阴翳,见着她也都烟消云散了。她同他提的话,他都好生谛听着照做,仿佛她二人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不快,无端端教徐杳生出一丝恍如昨日的错觉来,只是她心知肚明,到底是不如往日亲近了。

饶是徐杳再迟钝木讷些,多少也瞧出近来来燕怀瑾有些内外交困的紧迫,连带着前朝官员觐见的次数也多起来,想来应是朝野上出了什么事,她私底下传唤过一回鸢尾,只问徐文山可曾有什么风声没有,鸢尾当即摇了摇头,徐杳也只好作罢。

一路穿过朱雀街,直到京都城郊,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至龙山寺。住持虚云大师和一众小僧弥都候在寺外,先是在大雄宝殿上了四方香,这才由人领着徐杳往住所去。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四生六道。谁听得、绝相岩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

不过一个回眸,不经意间但见随行官员当中一道再熟捻不过的身形,一身澹色长衫,腰间佩着玉玖,举手投足之间衣裾迎风微动,长身如玉,似乎正在同身边的霍提督攀谈。

寺墙环绕,曲折游廊穿过甬路相衔,徐杳进了寝居,虽不及宫中气派,却也是一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庭院,院落一角还凿着一汪清泓,栖着墙牵藤引蔓开出花来,屋内皆是花梨木的床几椅案,正堂摆着一个汝窑瓷瓶,里头栽着一株罗汉松。

待主持告退,徐杳唤一声“鸢尾”,继而言简意赅道,“传霍提督过来。”

霍提督方才领了命,忙不迭赶来觐见,朝上首屈膝见礼,眼也不敢瞟一下,便听见徐杳掷地有声道:“出行龙山寺的名册里,谁添的廷尉大人的名讳?”

霍提督思忖一番,一五一十道:“礼部尚书一开始亲拟的名册当中便有,并非后来添之。”

委实教人束手无策,徐杳也不再同霍提督多言,半支着肘伏在案上,一时想起许多往日的点点滴滴来,连带着喉间都泛起涩来。

她以往觉得情爱是花前月下时臊红的两腮,是携手共看丑时的月,是要负尽天下人的恒心。后来才知晓,情爱呐,哪有那么复杂,不过是分筋肉,啖骨血。

就像春蝉不念秋思,夏蝉不知冬雪,枯荣不为人命,盛衰不由王权。

这一日酉时刚过,暮色四合,徐杳寝居里一派灯火通明,她眼前正放着堆得厚厚得一沓内务府账本,一面把玩着手上通体莹润的玉如意,一面慢条斯理地翻着页,密密麻麻的字眼,无端端教人躁地厉害,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木鱼响,到底静不下心来,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玉如意的纹路。

烛光摇曳,窗扉半开,隐约飘来几缕山茶花的香味。

直到清如溅玉,颤若龙吟的琴声兀然响起,徐杳几乎是下意识往窗柩外望了一眼,披了一件金丝软罗烟的大袖褙子,一把推开门阑,她原是有着在夜色里识物不清的病症的,偏偏这时候那一道身形轮廓却清晰得紧。

“你跟过来做什么?”

裴炳动作一滞,眼前人香鬟堕髻,云裾袅袅拾步过来,朦胧月色下更显得她凝脂腻颜,朱唇不点而红。

抱着琴凝望着她:“皇后娘娘寂寞的时候,臣可以弹琴给您听。”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这是他适才弹的琴曲。

裴炳以为,她一定听得明白。

那年时值春寒料峭,襄州护城河的渡口扰攘一片,驴鸣马嘶,人声嘈杂,说是有人投了河,那是裴炳第一回听到徐杳的名讳。

前阵子定国公时常设宴请裴炳一同吃酒,酒酣时说他这是画地为牢,裴炳不以为然。

裴炳有的时候在想,他从始至终忘不了可能也只是栖霞寺初见时的那一株菩提树而已,他从来不觉得这是画地为牢的枷锁。

徐杳敛下眼睫,投下一道半明半晦的光影,一举眉一抬眼已是怫然作色:“裴大人擅闯本宫寝居,视为大不敬,本宫德泽天下,母仪万世,岂容你唐突?”微微抬了抬下颔,觑他一眼,拂袖而去,“拖下去,鞭笞五十。”

第二日徐杳又召见了一回霍提督,面上依旧挂着懒懒散散的笑意,并不真切,一指案上纸笺:“廷尉大人的名讳,本宫已经替他划去了。”凝着眉似笑非笑,“可明白本宫的意思没有?”

霍提督当即躬身领命:“臣定不负使命,这便送裴大人回廷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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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连绵的小径,尽头是一方幽深僻静处,门扇中央挂着一块匾,上书“静思庵”三个大字,黑瓦黄墙,深山古刹,隐约响起梵音绕梁,漾起一溪的日光云影,清晖里随波逐流,幽竹上的晓露还未来得及殆尽。

徐杳先时才在寝居用了斋饭,在龙山寺随意捡着路周折了几步,不曾想竟来了这寺中庵。

正欲止步,一张别开生面的脸撞到视野里,穿一身圆领方襟,俨然一副尼姑模样,懵然教人觉得似曾相识,冷不丁瞧见徐杳,手上的木桶一置,施施然朝徐杳行了个礼,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奴婢沉璧,请皇后娘娘金安。”

徐杳闻言微微锁了锁眉,下一瞬便想起来,原是千秋节婉后殁后,永和宫请辞削发的管事宫女。

“本宫记得你,免礼罢。”似是存着顾虑,抬着袖将人往跟前唤了唤,“说起来,千秋节那一日,本宫还曾同静姝皇后一道上了柱香。”

“吊唁那七日,奴婢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再加上一时悲恸,后来再想起来这桩事,实在悔之不已,”沉璧忙不迭踩着门槛出来,毕恭毕敬道,“那一日静姝皇后曾命人去召见过您,只是递话的宫人还没来得及出永和宫,上上下下便被禁足,奴婢如今虽遂了其愿,修得清净,只是心底还横着一桩事,教奴婢从红尘中耽搁到这里来,凭白蒙了尘埃。”

“当日么——”徐杳眉眼之间有过一瞬的落寞,甫一开口却是再平淡不过的口吻:“你如今既有心事,但说无妨。”

“静姝皇后临终前曾交付过奴婢一方胭脂红的锦囊荷包,只再三嘱托好生收着,奴婢左思右想,静姝皇后那时候说是有话告诉您,如此一来,十有八九这锦囊同您脱不了干系。”沉璧从袖兜里将向来贴身的胭脂红锦囊取出来,指腹捻了捻,复用双手捧着呈给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奴婢见着您,竟觉得无端端地亲近,大抵这便是命中注定。”

将锦囊打开,摊开当中泛黄的宣纸——

“许是活的太顺遂,我贪婪的心只想得到更多。玩弄权术,收买人心,身怀六甲的我,容不下颜氏的胎,授意钦天监向建安帝报天象有差,颜氏的胎不祥需立即除掉。当然了,待我诞下子嗣,必然天象转吉。我自以为盘算的极好,可没想到,我为自己结下了网,做下了孽。世人都以为嫡出的长皇子,生下来不闻啼哭,被吴太医诊断是个愚儿,建安帝大怒遂下令即日起将吴太医斩立决。

想当年,吴太医的风头一度越过方老太医,渐渐地成为他的心腹,唯首是瞻,甚至不惜奉旨毒哑我儿,最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被人灭口,那是他该。

直到阿玉有孕,眼瞧着身子骨愈发重了,我无意撞见建安帝愁云惨淡的模样,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他容不下这个子嗣,谁教阿玉同我,都冠着常姓。

后来他秘而不宣将我的儿子以祈福之名送往龙山寺,周岁之时,我才如愿见到我的儿子——也只有这一面,连个正经名讳都不曾得过,人人都唤一声哑奴。

只因为阿玉殡天那一夜,竟诞下了棺材子。

要知道,棺材子,那是天煞孤星呐,难怪成日里痴痴傻傻。”

常婉触目惊心的笔墨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徐杳踱着步子回去的时候,一阵头重脚轻,连带着脑海里也“嗡”一声似的,将至寝居,鸢尾仍旧候在外头四处张望,好容易瞧见她了,见她面色不虞,连带着身形也不稳,忙不迭上前搀她一把,却被徐杳反手攥住:“召虚云大师觐见。”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虚云大师已经立在她跟前,一派出世的架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敢问这龙山寺,可曾有人名唤哑奴?”徐杳开门见山道。

但见虚云大师颔首,霎时连带着徐杳的心都“咯噔”一沉,一路引着徐杳往藏经阁走了一遭,远远地瞧见正在拿着扫帚的小僧弥,虚云大师告诉徐杳,这便是哑奴了。

徐杳一时心乱如麻,稀里糊涂地和虚云大师吩咐了许多,无非不过是关照哑奴的事宜,这才踏上混混沌沌回寝居的路,忽地步伐一窒,拈着绢帕子仔细擦拭着掌心的细汗,神志也清明许多,同身侧的鸢尾吩咐道:“摆驾,回宫。”思前想后又觉得不妥,“慢着,先去廷尉府。”

鸢尾瞠目结舌道:“娘娘,这恐怕不合规矩……”她话才说了一半,见着徐杳此时魂不守舍的神情,讪讪止住话锋,想起平日里徐杳待她的种种,索性依着徐杳去罢了,横竖挨一顿板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