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局。
任白踏进一楼大厅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窝在角落长椅上的那一小团身影。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敛下眼眸,大步走了过去。
赵子蓁抱着膝盖盯着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呆呆地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头顶落下欣长阴影。
她愣了一下,慢慢地抬头,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和男人苍白的面庞一同落入眼中,他的身后是残存的夕阳余晖,天暗了下去,夜晚悄然来临。
“哥哥!”她跳起来,用力扑进他怀里。
直到这一刻,紧紧抱住他,感受他真实存在的体温,心里松了一口气,鼻尖却忍不住的发酸。
她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所有的嚣张跋扈和虚张声势都只是为了掩饰她的底气不足,现在她终于有了喜欢的人,她只想要他永远平安喜乐。
可是任白选择了一条注定不平凡的路。
她不知道这种事情还会不会发生,此刻,她只能用力埋首在他胸口,男人湿漉漉的衣襟上全是水汽,连带着她的眼睛里也沾染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她用力眨眨眼睛,想要把眼角的泪花憋回去,然而余光瞟见他手掌心还在淌血的深刻刀痕,心头一跳,再也忍不住喷薄而出的泪水,“哥哥……”
“别动,我没事。”
任白按住她的动作,收紧了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坚硬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嗓音低哑,语气艰涩,“毒贩抓住了,有个船工为了帮我们……死在了毒贩的枪下。”
死了?
赵子蓁身体轻轻颤抖着,瞳孔猛的缩了一下。
她从小就是个得失心很重的人,小时候为了一条被陶芊养的猫吃掉的金鱼都能哭上大半个月,她害怕失去,她害怕不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直走下去。
她抓紧了他后腰处的衣摆,低低地呜咽出声,“哥哥我害怕……”
“别怕。”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捧住她的脸,用染着血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眸色沉沉,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她茫然无措的脸。
赵子蓁愣愣的看着他的动作,心跳停顿了一瞬间,然后失去节奏,疯狂撞击着胸口。
妖娆到触目惊心的一抹红色在唇瓣上蔓延,她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他的血,也是他一直守护的信仰。
任白什么也没说,只最后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然后被找来的探员叫走了。
赵子蓁站在原地没动,目送他瘦削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
不知道又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大厅门口响起一阵嘈杂慌乱的脚步声,还有女人夹带哭腔的焦急询问声。
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徘徊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哭得泣不成声,最后她抓住一个过往的探员,急声道:“探员同志,我的丈夫在哪里,他叫李大力,是码头上的一个船工……”
探员听完女人的话,脸上的表情明显转为不忍,向她低了低头,指明了一个方向。
女人急匆匆道了声谢,把孩子放下,不顾一切地往里面跑,再然后,走廊尽头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哭喊声。
赵子蓁不忍再看。
被妈妈落下的小女孩四五岁的年纪,乖乖地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小口小口地舔着,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充满着不谙世事的童真。
赵子蓁稳了稳心情,走过去,把她哄着坐到了椅子上。
看得出,小女孩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身上套着的圆领衫和短裤有些小了,已经发黄褪色,针脚脱线很严重,但洗得很干净,小女孩身上也散发着干净的奶香味。
最懵懂最无知的年纪,她无法理解生老病死,甚至不会明白她的爸爸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赵子蓁摸了摸她红彤彤的小脸,眼含泪水,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茜茜。”
赵子蓁看着她,她也在打量赵子蓁。
茜茜舔着棒棒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垂在半空中的小腿晃悠着,看到赵子蓁通红的眼睛和滚落的泪珠,她眨眨眼睛想了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糖,费力递过来,“姐姐,你,不要哭!”
糖果对她来说应该是比较奢侈的东西,但是她却为了安慰一个陌生人,能大方的拿出来分享。她的爸爸妈妈一定把她教得很好。
但是她已经没有了父亲,以后的日子里还能保持这样无忧无虑的热心和纯真吗?她不敢去想,也不忍心去想。
赵子蓁又摸了摸她的头,把她头上的小辫子疏理好,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甜腻的糖果在嘴里融化,甜的有些发苦,她轻轻搂住茜茜小小的身子,喉头堵得慌。
她抚摸着女孩圆嘟嘟的脸,笑中带泪,轻声呢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也要一直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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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任白踏进重案一组办公室,手上缠着绷带,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休整了两天,状态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却愈发冷硬。
办公室里,只有康南辛一人在。
“他们都去审讯室帮忙了。”康南辛点了点下巴示意道。
他把手里的书合上,塞回书架上,走到任白面前站定。
“A大藏尸案指纹鉴定已经出来了,我对徐志南进行了一番心理干预,他也承认了招供了犯案动机和犯案过程,凶手就是他。”
很狗血也很令人唏嘘的故事。
杨箐婷和徐志南,大概就是灰姑娘和穷小子的结合,只是灰姑娘一朝暴富,飞上枝头变凤凰,穷小子却依旧是穷小子,甚至还妄想着把灰姑娘娶回家,顺带改变自己家的命运。
杨箐婷单方面结束这段感情后,徐志南自觉丢钱又丢人,怀恨在心,于是开始跟踪杨箐婷,发觉她和她室友男友的苟且之后更是怒火中烧,于是几番踩点,趁着那天晚上杨箐婷外出约会,把她勒死在无人的巷子里,又趁着夜色把尸体运回家。
选择赵子蓁所在的429宿舍藏尸,居然只是因为两人相识于4月29日。
此时康南辛只是稍稍一回想,脑海中瞬间就能浮现出徐志南狂妄又恶臭言论:
“她不是要钱吗,那我就给她呀,全部都给她,我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嫁给我,反正她家拆迁了,有钱了,我们结婚后也不需要出去工作,我可以负责洗衣做饭带孩子,我的父母也可以从农村过来帮忙,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但是到了该报答我的时候,那个臭婊.子居然翻脸不认人了!”
徐志南坐在审讯椅上,表情癫狂,言论不堪入目,“这些女人都一个样,说得好听是女大学生,实际上不过就是高级鸡而已,女人读什么书,一个个自视甚高看不起我们这些男人,你都不知道她们要钱的时候有多骚,啧啧啧……”
“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A大女生宿舍里?哈哈哈哈,我就是要给那些女生一个教训,就是要恶心死她们!我原本还怕她们发现不了墙里的尸体,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哈哈哈哈哈……”
任白沉默地听完康南辛对案件审讯的叙述过程,良久,才有些沉重地点点头。
正义也许会缺席,但永远不会迟到。真相揭开,隐藏在暗处的丑恶和腐烂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曝光示众,徐志南或许曾经受过某些屈辱,导致他性格变为极端,但是任何动机都不能成为他犯罪的理由。
任白还沉浸在案情里,耳边又响起康南辛清淡的声音,“再过几天,我也要走了。”
任白抬头,神情怔愣。
康南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不是辞去刑侦局的职务,只是请个长假,去加州心理研究所深造。”
他浅笑着看着任白,心思不言而喻。
康南辛进入刑侦局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困扰重案组探员长达三月,却迟迟找不到突破口的南城灭门碎尸案。
那年他从国外归来,被刑侦局副局长亲自上门聘请,然后接手了碎尸案,不出一月,便抓到了逃亡国外的凶手。
他的刑侦职业生涯起点高,一路都是顺风顺水,于是导致他越来越自傲,终于遭到反噬,在刚入行的新人面前载了一个跟头,对他来讲,那一次的推理失误,简直就是公开处刑。
他从不轻易否定自己,到现在为止,他依然觉得自己很优秀,现在的他也许不会输给眼前的年轻人,但任白显然比二十二岁那一年的自己,要出色太多。
他拿好自己的书,似乎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他语气诚恳又坦然,用力拍了拍任白的肩膀,“加油,祝你好运。”
任白追逐着他一步步踏出门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残留在肩膀上的力道还未完全消失,想起两人的初见,还有他的清傲,心思突然有些恍惚,慢慢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落地窗外——白茫茫的天际,太阳永远蓬勃富有朝气。
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薄唇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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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任白带着赵子蓁去了一趟茜茜的家中。
低矮的城中村,穿过曲折的小巷,两人踏进那栋小小的平房时,堂屋正中央摆放着一座灵位。
李大力的尸体已经火化了,由刑侦局出面,还为他在郊区的陵园买下一块墓地。
“我准备拿着大力的那些补偿金重新找个地方开间小超市,就和从前一样。”短短不过三两天,李大力的妻子邱霞仿佛老了十几岁。
她坐在凳子上,手里抱着骨灰盒轻轻的抚摸,眼睛红肿,“虽然人没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啊……茜茜还小,我不能倒下。”
补偿金不算多,但也不少,可A市物价高,靠一个带着女人的孩子,即便手里抓着钱,但日子能够想象的艰难。
赵子蓁偷偷把茜茜叫去了屋外。
她把手里的礼品袋递给茜茜,摸摸她的头,“茜茜生日快乐呀,这是姐姐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小女孩看着精致的礼品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个漂亮的大蝴蝶结,但她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被家里教育得很好,只小声说了声谢谢,不太敢随便拿过去。
赵子蓁看着她胆怯羞涩的样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涩,她吸吸鼻子,很是自然地把袋子打开,拿出最上方的巧克力。
“很好吃的巧克力,茜茜喜欢吗?”
小女孩眼睛亮了亮,犹豫很久,才看着赵子蓁,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赵子蓁把盒子打开,茜茜先扣出一颗递过来给她吃,接着才自己吃了一颗,最后终于放开了些,又很大方地把巧克力分给从外面跑进来小伙伴。
赵子蓁看着这一幕,偷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等到茜茜分完巧克力回来,盒子里只剩下不到一半了。这样毫无保留、毫无私心地单纯和善良,大概只能在这个年纪上小孩子身上看到了。
赵子蓁给她整理了一下围兜,深吸一口气,把手探进礼品袋最下方,捧出一个盒子,只见盒子上面用光滑的绸带扎了一朵绢花,礼盒大小堪比半个鞋盒。
她轻轻抱了抱茜茜,捏捏她的脸蛋,轻声细语,“这是一盒有魔法的巧克力,只可以在今天吃完晚饭后,和你最爱的人分享,如果给了其他人,或者被其他人发现了,它就会消失哦。”
她低头和茜茜对视着,认真问她,“告诉姐姐,谁是你最爱的人?”
茜茜想了想,童音稚嫩,“是……妈妈!”
“那巧克力只能和谁分享?”
“妈妈!”
“可以给其他人吗?”
“不可以,因为它是魔法巧克力!”
赵子蓁松了一口气,亲了一下她红彤彤的苹果脸,夸赞道:“茜茜好棒!”
任白站在门边,安静地望着院子里的两人,许久都不曾开口惊扰。
……
晚饭后,茜茜气喘吁吁地拖着异常沉重的礼品袋跑回房间,小心打开了那盒“魔法巧克力”,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码放着长条状的“金色巧克力”,茜茜扣出一条送到嘴边,咬了一下,却发现咬不动。
她皱着小眉头想了想,抱着那盒“巧克力”去找妈妈。
“妈妈你看!”
邱霞循声回头,目光落在茜茜手里的盒子上,呼吸一顿,“这是……”
在昏黄色灯光的照耀下,盒子里的金条闪着柔和的光芒。
她接过盒子,急匆匆追出门外,然而外面夜色苍茫,小巷里一片漆黑,哪还有半点人的踪迹。
茜茜跌跌撞撞地跟了过来,抱住妈妈的小腿,仰着圆圆的脸蛋,好奇道,“妈妈,这真的是、是有魔法的巧克力吗?”
“是。”邱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蹲下身抱住女儿,哑声哄着她,“它可以让茜茜变成小公主,永远开心快乐。”
她侧头望向堂屋中的黑白遗照和那个大大的蛋糕盒子,更加用力抱紧了女儿,“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众生皆苦,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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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大半个月的蹲点和侦查,最后进行了收网行动,这次刑侦局一共捣毁隐藏在A市的三个窝点,共计缴获各类毒品共计近两吨,同时缴获各类非法枪.支弹.药,涉案金额上百亿!
这也是A市近几年来破获最大的一起涉案案!
这次案件中,任白立下赫赫战功,经刑侦局领导层决定,授予二等功勋章,三个月的实习期结束,直接正式入职重案处一组。
同时任白也刷新了往年的记录,成为刑侦局历史上最年轻的二等功勋章获得者!
十月,秋高气爽。
刑侦局的大操场上,排列着整齐的方队。所有人穿着清一色的制服和白手套,站姿挺拔,神情严肃。
任白站在高台上,身穿笔挺的黑色制服,面向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局长,迅速抬起右手,绷紧的指尖对着太阳穴,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